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第 14 章 ...
-
夏日的午后,在大太阳下拍样片,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工作人员个个T恤短裤尚且挥汗如雨,何东南穿着长袖衬衫和修身长裤,钟丽穿着层层叠叠的婚纱,两人热得只差吐舌头,还得配合现场的要求不停地变换姿势、塑造表情。
一开始就不太顺利。
这一组样片的主题是“诗和远方”。男模卷起裤腿,右手牵着女模的左手,女模的右手拎起婚纱下摆一角,并排站在湖边一块挺大的石头上眺望远方的天空。
何东南的衣服都黏在身上,从头到脚都像在泡汤锅里明火大炖。钟丽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层衬裙四层蓬蓬婚纱跟烤箱没多大区别。两人竭尽全力也找不着“诗和远方”。
助理绞尽脑汁地讲解:“这个……首先得有一种你俩渴望去远方、去看世界的感觉,想象前方有自己追逐的东西……”
女模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抬了抬下巴,把眼神放得远了一些。何东南遥遥地注视着远处的山坡,努力想象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
单反咔咔地响了几声,高源停下镜头,叹口气:“还是不行,‘远方’的感觉只能算勉强,‘诗’的感觉完全找不着。”
王庆伟看一下手机上的时间:“得抓紧,按计划一天必须拍完一个系列,晚上还要拍几张夜景,小高你再启发启发模特。”
高源和助理都有点儿卡壳。“远方”可以靠动作的微调去表现,可“诗”这种抽象的、超越表达的玩意儿,该怎么去描述呢?
钟丽眨着眼睛看高源:“小高老师,‘诗’在哪儿,怎么找?”
高源一时找不着恰当的语言,迟疑着不说话。助理全速开动脑筋:“要不你俩心里想着一首诗,试试再拍几张。”
钟丽两手拎着婚纱两侧,拼命地想要扇出点儿风来,一边哀嚎着:“我能从头背到尾的就‘鹅鹅鹅’和‘床前明月光’啊,这能行吗。东南你呢?”
何东南认真回忆了一下,说:“我比你多一首‘红豆生南国’。”
大伙儿忍不住笑。
王庆伟无法,祭出法宝,拖长声音一声喊:“云辰——”
张云辰在湖边搭了张小凳子,坐在凳子上,叼着根儿烟玩手机,偶尔抬头看看拍摄。听得王庆伟扯着嗓子叫唤,慢悠悠地站起来,朝他们这边走。
何东南心想,小菊花装B课堂开课啦。
高源看到他过来,放下一颗心,笑着说:“云辰,你给模特讲讲这组‘诗和远方’。”
张云辰点点头,对何东南说:“这样,我来和钟丽试试,你在下面看着,先找一下感觉。”说完又谦逊地朝全场一笑,“班门弄斧,大家别笑。”
大家没料到“三生”幕后男神张云辰竟然下场真人示范,瞬间全来了精神。高源对好焦,重调光线,全神贯注地看镜头,王庆伟和工作人员七嘴八舌地叮嘱:“小心!”“看着点啊!”“别踩滑了!”
何东南心里直翻白眼,这还搞得跟要去前线炸碉堡一样啊。他把拍摄位置让出来,走到一旁,眼睛牢牢盯着张云辰,他倒是真想看看,上午在猪圈里对着五口猪都能装B好一会儿的人,这会儿怎么跟女模去拍什么‘诗’。
只见张云辰把手机隔空抛给王庆伟,然后脱了鞋袜,也不嫌石头被晒得发烫,赤着脚就踩上石头去,迎着热辣辣的阳光,满不在乎地往那儿一站,低声和女模说着什么。钟丽先是一愣,而后连连点头,看上去放松了不少。
镜头死死地追着二人,所有人屏息凝神,站在原地,望着同样的地儿,个个目不转睛,连擦汗都忘了。
张云辰垂下头,闭着眼,好像在酝酿着情绪。片刻,他睁开眼睛,抬起头,右手拉起钟丽的左手,略略往前站了半步。
何东南注意到他的手——他没有按标准姿势和钟丽手指相扣,而是用整个手掌把钟丽的手握在掌心。
奇怪的是,他这么往前一站,把钟丽的手一握,那感觉就完全不同了。就好像是——何东南眯着眼睛琢磨,就好像,他掌握了主动权,他在控场,他带着钟丽在往前跑,在奔向看不到未来的远方。
紧接着,何东南觉得他脸上的神情也变了。张云辰的嘴角往上弯了一个眼神儿有一丝不好就能忽略过去的弧度,眉头平展,目光映着阳光,眼头连着远处的山色,眼尾牵着身后的清波。
他肩背挺直,却不见丝毫紧绷,好像天生就是如此。他一言未发,那沉默却是在向周遭诉说着缱绻。他神色悠远,眼底尽是细雨落叶,帘卷飞花。
忽然,他朝钟丽微微侧过头,那感觉,就像一条鱼在缓缓游向自己的江湖。
钟丽似乎被他身上这种气息所感染,脸容沉静,睫毛微颤,不由自主地回应着他的目光,深深凝视他的眼眸。
湖边除了后面儿村里传来的蝉鸣,就只有单反不停的“咔咔”声。
他站在那儿,像是一棵低声吟唱的树,一具尘封百年的琴,一幅墨色渐褪的画,一首空寂缥缈的……诗。
诗和远方。
何东南明白了。
张云辰站了一会儿,放开钟丽的手,回头冲大家一笑:“好了啊。”
王庆伟带头噼里啪啦地鼓掌,高源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大伙儿这才回过神来,喝彩声惊叹声不绝。
钟丽呼地一声坐在石头上,工作人员赶紧拿着水跑过去。
张云辰走到何东南的身边,看着他笑:“找着点儿感觉没?”
何东南若有所思,没出声儿。张云辰看他一脸琢磨的样子,正要走开,忽然听到何东南的声音:“刚才……你在想什么?”
“什么?”张云辰转头看着他。
“就是刚才,你在看向女模的一瞬间,你在想什么?”何东南清晰地说,“我觉得那一刹那,我知道‘诗’是什么感觉了。可我没法说出来。”
“你怎么想?”
“我觉得,”何东南望着坐在石头上休息的钟丽,“在你看她之前,像是你在领着她走向一个只有你能看到的世界;你看向她的那一刻,她好像也看见了同样的远方。那一刻,你俩就像一首诗。”
张云辰微笑着:“为什么不像一幅画?”
“不,比画更……”何东南表达得有些困难,“更……虚吧,似乎让人忽略了你俩形体的存在,更多的是一种……你俩之外的,看不见的东西。”
张云辰看着他,轻轻地说:“这么敏锐,不累么。”
何东南听懂了,不说话。不装B会死么。
“——女模很老练,她能配合着你的感觉来。待会儿你拍的时候,别照着我的路子,”张云辰就像从没说过刚才那句话一样,循循善诱:“路子只是表达方式而已,关键在于你这里要有东西,” 张云辰指了指心脏的位置,“这里得先有,然后才能表达。”
何东南想到了高二那年的寒假,他去车站接杨潘。
晚上十点多,下着小雪,何东南等在外头。杨潘从车站里出来,穿着校服外套,左手拎着件羽绒服,右手拖一只挺大的行李箱。显然是车上挺暖,刚下车却还没来得及穿。杨潘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笑了,口里哈出的白气聚起又消散,就像他们在一起的那几年。
咔,再来一张。
钟丽你头稍微抬一点,再来。
何东南想到了和杨潘一起被他妈赶出家门的那个冬日的黄昏。两人叫了出租车从县城老家到市里去,当天晚上没地儿住,两人去网吧里开了两台电脑蹲了一宿。那一夜谁也没玩游戏,两人把座椅凑在一块儿,互相倚靠着睡着了。那天晚上,杨潘的呼吸就在他的耳畔,又温热,又窝心。
就是这样,咔咔。
继续啊,再来。
咔咔咔。
何东南想起了他和杨潘都辍了学之后,跑去郊外踏青的那一次。金灿灿的油菜花满天满地,田里边一排一排的蚕豆花儿紫润润的,地上到处都匍匐着红红的蛇莓。他俩拉着手,先是跑,后来就慢慢地走,心里什么都不想,却又像是装满了沉甸甸的心事。
咔咔,好极了。
你俩的肩可以沉一点儿。
再来。
那个时候,他们都有鲜亮的笑容,清澈的眼睛,心里揣着远方。少年绽放的情爱,是这世上最美丽、最旖旎的诗。
咔咔咔咔,太好了。
再拍几张我们就休息。
……
大家吃了午饭一抹嘴就跑来搭棚子搬道具,在太阳下没遮没挡地烤了半天,终于挨到高源拍完这一组,可以原地休息半小时。大家一齐哀鸣,也不嫌脏,也不嫌石头硌人,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高源蹲在湖边,掬起凉水往脸上浇,水顺着脖子流进T恤的领口,他索性把T恤脱下来,浸进水里,又捞起来拧了几把,当作毛巾在身上擦。
工作的时候,绝不能心分念杂,这是起码的职业道德,何况这是个靠感觉吃饭的行当,镜头一开,所有的情感触角都只能抓住视野中的人和景,一点儿都不能往别的地方伸,纵然那时候你想要去思索点什么,也得马上收住念头,控制住思绪,绝不能任由心念飘走。所以他午饭时看到张云辰和何东南一块儿从村子里聊着走出来,之前又见张云辰和何东南说得来劲儿——立刻喝令自己不准多想,活生生地把那个“张云辰从来没和自己说过这么多话”的念头压了下去。
可这会儿没在拍摄,他可以纵容自己的触角往旁边伸一伸。
他不是觉得张云辰和何东南走得太近——那不至于,只是,张云辰和自己说的话,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