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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青川宫-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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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青川宫比白天热闹得多,红的黄的绘制着鸾凤、蛟龙、走兽的灯笼一排排亮起来。妃子们和她们的宫人挑着灯烛三五成群,边谈笑边小酌。不时有歌姬和舞姬穿插其中,她们手脚上都套着银铃铛。
银铃声伴着歌声和舞乐,人群欢情正浓。
瑾国一向有夜里祭祀的传统,连带着各种娱乐活动也会等到晚上。
瑜躲在宫墙的阴影里,此时的歌舞升平对她的行动来说,可真不够方便的。
她身着鹅黄直裾,是平民的装束,混入红黑加身的贵族人群并不现实。虽宫中宫人平日也偶尔会穿她这样便于行动的衣服,但面前这个场合显然更加隆重,宫人们都穿了镶着红边的曲裾。
正当她想着对策时,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王正往这来!”这句话是兴奋的。
“那祝子文同王一起!”这句话是惊惧中带着嫌恶的。
交头接耳一阵后,人群突然潮水一般褪去,刚还歌舞升平的贝壳路上如今只剩宫灯寂寞地燃烧着。
贝壳路上,却剩下了一个孤单的身影,静静等候着。
黑暗中,瑜看不清那宫人的脸。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那宫人颤巍巍地跪下了。
祝子文和瑾王相互搀扶着走来。瑾王显然醉了,挂在祝子文的肩上头都抬不起来。
祝子文将瑾王靠着宫墙放好,俯身捡起了一颗银铃铛。
“这是什么?”他问,依旧是带着笑的。
“回公子的话,这是铃铛。”那宫人回复。
这个声音?瑜有些吃惊——是翡翠。
“我会不知道这是铃铛吗?”祝子文的声音很轻蔑,叮咚一声,他随手把银铃丢在地上:“你在这里做什么?”
“自然在等公子你了。”翡翠谄媚地说:“娘娘托人给您送的金镶玉,您可中意?”
“呵!”祝子文冷哼一声:“那破烂玩意儿是你家主子送的?”
突然一声惊叫和人体装上石板的闷响。
瑜连忙探了个头,只见祝子文将翡翠按在宫墙上。
哪怕隔着这么远,宫灯微红的光映照着,翡翠的脸也白得像纸。
“公子,您这,奴婢受不起。”翡翠颤抖的声音。
瑜正欲近前,祝子文却将翡翠放下了。
正在瑜打量他的背影时,祝子文突然回首,几乎和瑜对视。
瑜连忙闪身躲避,靠着宫墙大气不敢出。她突然明白为何仅仅是听闻他的名字,人群就逃也似的离开了。
那双眼睛中的狠戾仿佛架在脖颈上的长剑,哪怕只是对视都让人从头冷到脚。
“也罢。”她听见祝子文说:“今日与王共饮,本公子正在兴头上。”
“叫上你的主子。说瑾王今晚登章华台赏月,愿身边有个女子添香。”
“自然”翡翠的声音仍是颤抖的。
“快去!”祝子文突然怒吼,连偷听的瑜都打了个冷战。
“是!”翡翠尖叫着跑开了。
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祝子文架起吐着口水泡泡的瑾王。
“去,去哪?”瑾王问。
“章华台,给咱哥俩找了个乐子。”祝子文将瑾王往肩上一扛,吭哧吭哧地往章华台的方向走。
经过瑜藏身的宫墙时,祝子文转头打量。这条巷子的宫灯全灭了,他很确定刚才还看到从这里透出的的光线。
“你怎么不走了?”瑾王问。
“这里的灯灭了,明天叫宫人添些灯油吧。”祝子文回答,但并没有上前查看,他拍了拍瑾王的后背,离开了。
待脚步声消失,瑜飞快窜出,逃也似的往文妃的宫中跑去。
祝子文,她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这个人太可怕了。
还没见到浮光宫的大门,就听见吵吵闹闹的声音。
“姐姐你可别去啊!算我求你了!你别去!”文妃带着哭腔的声音。
“你给我放手!翡翠!把这贱人拉开!”另一个不熟悉的声音,大概就是华妃了。
一个响亮的耳光声,瑜加紧了脚步。
身着华服的女子梳着如云的高髻,一身环佩叮咚,翡翠在她身后小跑着跟着。
“那文妃真是下贱!”华妃骂道:“自己愚蠢不受宠就算了,我终于得了机会,竟然敢坏我的事!”
翡翠显然惊魂未定,一句话都没有接。
与瑜擦身而过时,瑜转头看了华妃一眼。
红妆精致,眉眼含情,除了全身上下咄咄逼人的气势,称得上“华”这一封号。
与之相对,文妃就是个没长开的小屁孩。
这小屁孩现在趴在地上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
瑜把她扶起来,见她脸上一片红肿。
“娘娘… …”瑜轻轻摸着她的脸颊。
“玲珑?你终于回来了!”文妃见是瑜,立马抱着她哇哇大哭:“你怎么一声不响就走了一天,你担心死我了!”
“我… …”瑜一时不知编什么借口。
“刚你要在就好了,华妃往章华台去了,说是王叫她赏月,给她高兴坏了。”文妃抽抽搭搭地:“她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
“这?这是为何?”
“还不是那个祝子文,第一年他还没来,妃子们活得安好,彼此间还有个闲心争奇斗艳的。他来了以后,王身边的女子随他戏耍。曾有馨妃善琴,王经常叫她弹曲子,祝子文听过一次,连连夸赞这馨妃玉手如霜雪。”文妃揪着胸口,说到痛心处,眼泪充盈了她的眼眶。
“他趁王醉了,挥剑砍了馨妃的双手。”文妃拿袖子擦着眼泪说:“馨妃血流如注,没几天就去了。”
“王竟不管?”瑜问。
“王酒量太差了。”文妃露出鄙夷的表情:“一两杯酒就不省人事,国事都不问,能管一个后妃的事?”
瑜听着有些痛心,想这公子三跪九拜才盘下来的大好江山,怎么落到这么个昏君手中。
“可是,王不忌惮这馨妃的父母宗族吗?这样残忍对待,岂不乱朝纲?”瑜问文妃。
“什么朝纲?”文妃古怪地望着她:“妃子们几乎都是民间收集来的,后妃中从未听过存在有母家背景的女子。所以大家也都一律称妃,彼此间没有位分之分。”
瑜大惑不解:“可是娶臣子之女并给荣宠古往今来都是稳定人心的好计策啊。”
“玲珑,我看你是在这青川宫闲得糊涂了。”文妃看她好像看白痴:“就王这个样子,不娶才是稳定人心的好计策吧。”
居然很有道理的样子?瑜扶额,她看着一片狼藉的桌面,突然想到了自己本来的目的。
丰岁羹。
放眼望去,桌上点心虽剩了好些,但吃得算多的,丰岁羹放在角落,早就凉透了,似乎一口没动的样子。
“娘娘最爱的丰岁羹怎么没动。”瑜一边收拾一边小心翼翼地问文妃。
“今天上午,宫人送了特别多的东西。”文妃快活地说:“都是我没见过的,一个个试过去就撑得我难受了。”
瑜在心中不快,表面还是不动声色:“要不要我给娘娘热热?”
“明早吧。点心粘糯,我正难受呢。”文妃为难地摸着圆滚滚的肚子。
“让我来替娘娘揉一揉。”瑜连忙将她扶着往浮光宫里赶。
“行呀,咱们姐妹俩好久没一起睡了。”文妃笑得格外灿烂:“你也别一口一个娘娘了,累不累啊!”
瑜感到这其中有自己不知晓的隐藏剧情,但还是硬着头皮爬上了文妃的床,轻轻用手掌根摩挲着她的肚子。
“没入宫之前,咱们就是这样啊。不过那时,是饿得肚里难受,你是顺着另一个方向为我按的。”文妃舒服地哼哼唧唧。
瑜不敢接话,寻思是不是自己的法术对文妃不起作用,或者是太起作用,让文妃虚构出这样一个栩栩如生的“入宫前的姐妹”角色。
“玲珑,你可不能再一声不吭就走了啊。”文妃翻个身,拉住瑜的手。瑜习惯性地想要挣脱,却听见文妃发出绵长而深沉的呼吸声。
这就睡着了?瑜打量着面前这一张孩子气的脸,想到躺在地上微微颤动的惊蛰。
她默默握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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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瑜便偷偷从文妃身边跑了,她先从床底的炭盆里扒了些炭火,找了个无辜的椅子拆一拆组成个架子,最后将丰岁羹连着碗放到架子上,用炭火的温度缓缓烤着。
正当她忙活着这一切时,门外传来车轮的声音,她好奇看了一眼,只见一只青紫的手,握得紧紧的,从白布下露出来。
推车的宫人一声不吭。紧随他后面的宫女用帕子捂着嘴哭着。
翡翠?
那这车上的,华妃?
“都是我的错,该听那文妃的话的。”翡翠红着眼睛说:“也不知娘娘受了什么委屈,竟这么想不开。”
“落到祝子文手里能有什么好?亏得你,还上赶着去。”宫人讥诮地说。
翡翠捂着嘴抽泣起来,两人慢慢走远了。
“哎,好不容易盼来个同住的。”文妃在瑜的身后轻轻叹了口气。
瑜回过头,只见文妃垂头丧气的,眼中盈满了泪水。
那白嫩嫩的小脸上,还留着昨天华妃打她留下的红印,像晚霞般招摇。
“娘娘起了,我给你热了丰岁羹。”瑜说,语气罕见的柔和。
“是吗?”文妃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瞪大了眼睛,轻声问到。
“自然,你回屋坐着,我这就给你拿过来。”
羹汤正好温热,瑜轻轻搅动几下,肉香和黍的清香扑面而来。文妃在板凳上无精打采地趴着,赤着的一双小脚互相交缠,冻得通红。
“你先喝,我去给你拿鞋袜。”虽然觉得不管自己的事,但瑜有些看不过去。
回身之时,她觉察出自己对这个女孩子有些许怜爱。
与人相识,就会产生羁绊。公子也是这么说的。
瑜想着,取了绢袜与丝履,替文妃穿上。
当她起身时,只见装丰岁羹的碗已经空了。文妃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瑜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前襟中的小黑葫芦,葫芦凉凉的,没有任何反应。
“这?不合口味吗?”瑜大惑不解。
“没啊很好吃,就是和当年入宫前你给我做的不一样而已。”文妃满不在乎,从板凳上一跃而下:“昨天被你跑掉了,今天你可不许躲了,我带你去宫里走走!”
这个婢女入宫前给她做过丰岁羹?两人入宫前是认识的?瑜感到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文妃拉着她的手往外走,她提线木偶一般跟着去了。
怎么会这样呢?
两人才走了几步,便被从后方涌来的队伍惊得退向一边。瑜还在发着呆,抬头便见一张熟悉的侧脸。
剑眉入鬓,烟雨朦胧般的灰眸中似乎有星星;薄唇轻抿,耳垂上一颗朱红色的小痣。他穿着镶着金边的黑色袍子,手中握着摇铃,边走边念着什么。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瑜依稀听见这两句,像雷电击打在天灵盖上一般。
“公子?公子!是… …”瑜还没来得及喊出声,文妃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拉着面朝宫墙。
“你在做什么?这是运送祭品的队伍,咱们不可看!”文妃紧紧拉着她。
“那领队的是谁?”瑜急切地问。
“是天师张家的长子,张正则。”
“正则?”瑜瞪大了眼睛,又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队伍推着一头巨大的水牛往章华台的方向去了。
“别看!”文妃小声呵斥她。
瑜用头抵着碧色的宫墙,眼泪,不由自主地慢慢溢满了她的眼眶。
“公子已经死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诫着自己,死字每出现一次,她的心便紧缩一分。
可是真的太像了,天下怎么会有长得如此像的人?
甚至,连名都与公子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