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话）陌上人如玉》其姝呗

15、点翠-4

　　月色如练，拉长了并排而行的两条影子。

　　人们好奇地打量着她们，经过身旁后也忍不住回头观察。

　　身材修长的那个有着一双灰色的眸子，无论是面目还是身躯，每一处转折和弯曲都恰到好处。

　　稍矮的眉开眼笑，如涟漪上跳跃的浮光，灵动而明媚。

　　两人没有理会那些视线，脚步不停。

　　渐渐的，喧闹声在她们身后消失了。

　　阿靖没有说自己的确切住所，只说在远郊，见到泛水流入城内的支流，便是快到了。

　　阿瑜也没有细致问她，她觉得没有必要，只是路上随意遇见的一个姑娘而已。

　　“瑜姐姐，你也住在远郊吗？我怎么没见过你？”阿靖却很感兴趣。

　　“我们大概在不一样的方向。”瑜说。

　　“我是见了泛水向西，你是往东吗？”

　　“是。”瑜随口应。

　　“可是东面是伍候的土地，姐姐是伍候的什么人吗？”阿靖不依不饶。

　　瑜沉默了很久，现出些许尴尬的神色：“这… …不可说。”

　　“我知道了！你是伍候新纳的姬妾！”阿靖拍着手，但立刻现出嫌恶的样子：“姐姐这么好看，为什么要同风流成性的伍候在一起？”

　　瑜笑了笑，并不打算解释，反问她：“若是伍候愿意偿你父亲欠的钱，你不愿嫁他？”

　　“他若是以后独爱我一个，我自然愿意受他的好。”阿靖干脆地说：“但他有姐姐你了。”

　　瑜依旧只是笑着不说话。

　　“一生一世一双人，姐姐不想吗？”阿靖却依旧没打算放过她。

　　“怎么？你有想愿与之白首的郎君了？”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本以为阿靖会反治她一把。伶牙俐齿如阿靖，也的确立刻被点亮了眼眸，准备还嘴。

　　但她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个人，蓦的红了脸。

　　“是哪一位？”瑜立刻乘胜追击：“你若缺嫁妆，我给你补足就是”。

　　阿靖却只是愣愣的，她的半月形的笑眼黯淡了，笑意褪尽，她的脸色显得有些孤冷。

　　但那孤冷也只有一瞬间，阿靖立刻一把拉住了瑜的袖子：“姐姐别调笑我了。”

　　她这一拉，气力居然极大，那女工的长衫可能早已因为雕琢时不注意，袖子处有了划痕。随着阿靖的一扯，袖子裂开来，瑜连忙去捂。

　　但已经来不及了，藏在袖中的绿云母摔在地上，碎成几块。

　　“呀！”瑜自然去捡。

　　那女官说得没错，绿云母质地软。这么一摔，面对着地的一面摔出很多粉末。

　　“我来我来！是我不好！”阿靖也跟着俯下身子，想帮着瑜捡，瑜却一把拍开她的手。

　　“姐姐？”

　　“别碰。”瑜推开阿靖，叫她退得更远：“这石头有问题。”

　　她捡起那块石头，将粉末轻轻吹掉，神色又变了。

　　“我还得去城中一趟，你先回家吧。”瑜对阿靖说。

　　“可是，可是我不敢… …”阿靖结结巴巴地捉住瑜的袖子。

　　“我们已经远离城中了，你自己一个人走，不碍事的。”瑜却飞快抽身而退，她快步和阿靖拉开了距离，只留下阿靖一个人噙着眼泪立在原处。

　　-

　　“点翠！”瑜远远见到竹林小馆又是灯火通明，想到自己走的时候明明帮她把灯吹了，不禁本能地感到慌张。

　　她冲到门前，发现门被从里面锁上了，更是暗叫不好。

　　锁自然是拦不住瑜的，她抬脚将竹林小馆的门踢了个对开。

　　点翠在梁上摇晃。瑜连忙拔出发簪，对准她上吊的布条掷出。

　　她几步上前，接住了脸色青紫的点翠。

　　人一入怀，瑜惊觉点翠轻若鸿毛，仿佛骨头都轻盈得像枯木。

　　“点翠！”她摇晃着点翠，大声叫她的名字，见她还在微弱地抽搐，立刻扶住她，注入一些真气。

　　点翠立刻喘了一口大气，咳嗽几声睁开了眼睛。

　　“怎么又是你？”点翠虚弱地看着她。

　　“我知道那石头怎么回事了。”瑜将她扶着做起来，一边倒水一边跟她解释：“那石头是整块时是无碍的，但若是成了粉末，便能释放出坏人肌体的能量来。”

　　“能量？不是鬼魅吗？”点翠接过水，却不喝。

　　“我没有办法形容它，就好像是一种力量，不是鬼魅，是石头本身带有的。”瑜说：“你和你师父雕琢它时，自然会有粉末飞舞，对你们造成伤害。”

　　“可我师父发现身体有恙后，就没有再雕刻云母了。”点翠终于露出了信服的表情。

　　“这种伤害可能是不可逆的，也可能… …”瑜沉思了片刻，有些踌躇着问：“你与你师父，可是住在一起？”

　　“什么？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没有… …”点翠涨红了脸，但她突然停住了。

　　两行清泪流过她苍白的脸颊。

　　“他身体不好后，是我每日啄完云母后来这里照顾他的… …”她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

　　“我清理了身上，但指缝中肯定还留着粉末，给他料理饭食时… …”点翠抬头，泪水如断线的珠串。

　　“是我，是我害了他啊。”她长长叹息，又是哭又是苦笑。

　　“你别这么想。”瑜悲戚地看着点翠，不知该怎么安慰。

　　“所以你刚才为什么要救我！你知道我不想活！”点翠冲她大吼：“现在你又告诉我，我最亲的人是因我而死！为什么！你凭什么管我！”

　　咣当一声，茶杯在地上摔得粉碎，点翠站起来，疯了一般将视线之所及的所有物件都扫至地面。
　　眼看着屋里的物件都成了碎片，点翠终于扶着桌角站住了。

　　“你凭什么管我？”她轻轻说。

　　“你是生了我？还是养了我？你凭什么管我？”

　　“凭我能救你，凭我能治你的病。”瑜坚定地回答她，她黑发披散到脚底，手中捉着玉步摇。

　　仅剩的一颗血珠，被她攥在另一只手中，只等点翠一句话。

　　“活下来又怎么样？”点翠却冷冷地笑了，她又恢复到了瑜初见她时的麻木与不屑：“这世上唯一在乎我我也在乎的人已经去了，我活着又如何？”

　　“若有他人呢？”瑜问。

　　“不会有他人的。”点翠冷漠地看着她：“你觉得能有他人，不过是你对你那一位不够独爱而已。”

　　瑜的脸色变得难看。

　　点翠的话仿佛将她按入回忆的漩涡。

　　她竭力挣扎，却始终看见，听见，公子的神色，他的话语。

　　他说：“阿瑜，人鬼殊途。”

　　他虽护她，但他从不回应她的热切。

　　甚至在最后，他抱着她投入泛水，她死命挣扎，他的臂膀如钢筋一般箍住她，而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抱她。

　　想到这里，想到三百年间，她仰头张望却触不可及的水面，她一时气馁，想干脆就此走开，不再继续这显然是一时冲动促成的交易。

　　但她立刻想到了张正则。

　　同样的模样，却是全然不同的心和魂魄。

　　她自然恐惧，不安甚至抵触。但张正则在一个夜晚中所给予她的温暖与包容，已经远超她的公子在十年间给她的所有。

　　只有在张正则出现之后，瑜才感受到，原来有些事情，真的不会那么痛苦，也真的不需要那么努力。

　　她自然曾以为自己爱极了公子，哪怕直到前几天，她都以为在她无尽的生命里，她的心里只会有公子一人。

　　“不，点翠。”在长久的沉默后，瑜开了口：“爱是需要两个人共同完成的。”

　　“什么？”点翠不明就里：“我是说你并没有独爱… …”

　　“如果得不到回应，心意就只是心意而已，那不是爱。”瑜仿佛在跟点翠说话，又仿佛在喃喃自语：“你的师父，可曾回应过你的感情？”

　　点翠一愣，旋即目中被悲戚溢满。

　　“你可以去死，真的，我就曾死过一次。”瑜说，她抬头看着点翠，坚定地说：“但我希望你至少感受一次，真正的爱。”

　　-

　　深夜，万籁俱静，张正则从梦中悠悠醒转。

　　他屏息听着周遭的动静。

　　良久，却依旧没有脚步或者扣门声。

　　她，是将他忘了吗？

　　想到这里，张正则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想到自己刚才的梦。

　　这个梦他已经做了多年。

　　梦中，灰眸的女子，提着一把长剑，在荒野间行走。

　　在她前进的路上，他看见人们齐刷刷跪下，赞美她，颂扬她，求她多停留一会。

　　但他不想管她击杀饿鬼时是多么英姿勃发，他只能看见她的柔弱，她的恐惧，她的疲惫，以及她眼底浓烈的悲伤。

　　梦里，那女子不止一次从他身边走过，他从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驱散她的哀伤。

　　但他每一次，每一次在梦中与她沉默地擦身而过时，他都在心中发誓。

　　“如果有一天遇见你，我定护你，宠你，爱你，不再让你孤身一人。”

　　想到这里，他如梦初醒，从床上一跃而下。

　　随着他哐哐砸门的声音，整个张府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

　　“张老二！这大晚上的，又是什么破事？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张英章，张正则的父亲，拎着一只硬底的丝履骂骂咧咧开了门。

　　出乎张英章的意料，门口不是那想一出是一出的张灵均，而是端正地跪着张正则。

　　“正则？快起来！你身子不好，地上凉。”张老立刻慌张地前去拉张正则起来。

　　“父亲，我有事相求。”张正则拒绝起来。

　　“你这孩子，有什么事你起来说！”张英章急的跺脚。

　　张正则跪着不说话。

　　“好好好，你说，快说。”

　　“我要娶亲。”张正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