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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新的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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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希望
18
第二天中午,雯艾琴第一次满怀从来都没有过的喜悦心情到了都江堰。
那么多年来,雯艾琴还是第一次以未婚妻的名分和姿态,大大方方地跟石飞洋如此亲密地走在一起。渐渐地,他们到了石用的理发店。
石用正在为别人整理“行头”,突然见他俩这么亲密地从外面撞进来,自己反倒先别扭了。雯艾琴见她这样,脸上跟着也泛起红晕;石飞洋看见心头就直嘀咕。
之前石飞洋带雯艾琴到他二姐这儿来,彼此间都会心照不宣地把石飞洋放在中间磕来碰去;然而今天见面,因为彼此间都知道石飞洋和雯艾琴两人的关系注定要发生质的转变,所以,彼此的心情还是愉悦且忐忑的。
下午,石飞洋带着雯艾琴,怀着同样的心情来到都江堰“农大”分校旁边的站台下。一会工夫,一辆街车懒洋洋地从城边的柳河桥上徐徐地朝站台这边滑过来;可能是因为司机松油门的时间没有掌握好,车刚滑过北街的街口就有些不动了,于是司机只好又朝它稍给脚油,随着哧的一声响,只见一位手捏售票盒子的妹子笑容可掬地从车门利索地蹿下车来,先朝四周张望一遍,发现没别的人,于是热情和习惯性地脆声声对他俩喊道:“姐!哥!大弯!灵岩寺!二王庙!白沙!——走喽……”
轰鸣的马达声中,售票小妹不停地向熟悉和不熟悉的乘客热情地报着站名,而车早已开始在七弯八拐苍翠的山腰间欢快地盘行。
车经过一处叫大弯的公交站台后,就只在二王庙当门刹过一脚,跟着又开始沿着岷江边上陡峭的江岸,牛一样颠颠地跑起来。又一会工夫,白沙的终点站到了。
一溜破破烂烂的私家面包车停靠在白沙街上唯一的一处丁字路口的道路边上,乍眼看去,仿佛一处开往山里的短途客车转运站。——这些车虽然未经正式许可,但因为从市里的客运中心经这儿开往山沟里面的短途小班车,不能像城里的公交车那样频繁发车,以致根本满足不了走山沟里四面八方需要进出的人,因此,尽管他们不合法,但现实需求却摆在那里;只是这样一来,那些私家车由于缺乏正确引导和管束,会以那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不分白里黑里地成天出没于这块——按照他们的说法,就是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上肆意接客;更有甚者,只要你肯出钱,他们任何地方都敢去。
此时正是太阳和山顶吻在一块的时候,车老板们见来了街车,都嚷嚷着围上来,不住地朝刚下车的乘客吆喝:“虹口!龙池!”
面包车在扭曲的山道上走走停停,在经过一处叫照壁岩的地方,因为这儿的道路坡陡路窄弯多,车就紧贴崖边拐来拐去,将他俩的身体贴在一块又分隔开去,雯艾琴立马就兴奋地朝石飞洋喊道:“你个瓜娃子!咋不说话呢?”
“说啥子嘛?”石飞洋扭头,深情地瞧她一眼。
“瓜娃子!我问过你几遍啰!就这个样子出来啰唆,家里的啥子都不要啦?还有房子?”雯艾琴虽然嘴上抱怨个不停,内心里却是愉悦的。
石飞洋用提示的眼神瞥过她一眼,没有再接她的话。雯艾琴才意识到这儿不该是说这种话的地方,于是就默了言;再一会工夫,两人到了代得光的山庄;刚进大门,便见代得光激动地朝他们迎上来,边走边热情地对他们招呼说:“啊呀——洋洋!还说等你们回来吃午饭哩!你看?哦!这位就是嫂子喏?”
石飞洋听后,大大方方对代得光介绍说:“噢,啥子嫂子不嫂子呢?别人都叫她三妹,你也干脆就叫她三妹好啦!”
“哦——三妹——你好!我这地方有点那个,你可不要嫌弃哟!来来来!这边!请这边来坐哈!”他一边说,一边嘻哈打笑领上两人往彩棚子下边走去。刚坐下,又急忙热情打趣地吹起壳子来。
代得光肚皮里的墨水经不住几蘸,刚说过几句好听的,话就带了“把”字。石飞洋听后接过话来说:“对啦,代得光,你去忙你的。我和雯艾琴还有别的……”
石飞洋刚把话讲半节,代得光止不住又兴奋地伸手朝她俩挥挥,——但不知怎的,刚张嘴又把话吞回去,随即脸上露出尴尬的窘态,但只是一瞬间的事,并见他灵机一动,怪声怪气说:“啊呀——三妹!——你不要笑嘛!你们石哥晓得我呢!文化不多,噻话多,但好歹我也是读过小学本科的哈!因为,别人小学读六年,我读了八年,所以没球得什么文化!——哎,三妹!你不要笑!你不要笑我哈!”
代得光怪声怪气一本正经,话刚讲完,掉转身,忙自己的去了。
雯艾琴噗的一声追他背影将茶水喷一地上,捶胸顿足说:“啊?八年?八年——不就是个降班头嘛!代哥!你真哩还可以哟!”
山庄上很快又恢复宁静,但只一会儿,厨房那边便咚咚地传过来砍骨头的声响。
石飞洋瞥过眼雯艾琴刚要说啥,让她抢先开了口。她说:“刚才我在车上问你,你还没有回答我。房子、生意,还有钱,你究竟考虑过没有?”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考虑呢?所以我想,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但你要相信我的能力……”
石飞洋还要往下讲,见她满脸不乐,把话停了下来。
整座山庄上,除远处偶尔传过来几声汪汪的狗叫,一切又都死一般的寂静。当落日的余晖最后隐去的时候,加上本来已经是离冬天不远的晚秋时节,又经过昨晚上的那一场秋雨,更使此时的气温骤然下降许多。那种静,更给大自然增添几分寒意。
19
屋子外面已经开始发出来一种哗啦啦的声响,那声响,是前一阵从树枝上掉落下来,本来还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的枯叶,在风的作用下,全都躁动得身不由己四处旋转。不一会儿,天下起了小雨。朦胧的山影间,树枝在秋风中摇曳。
雯艾琴刚从成都上来,不知道山里的温差有这样大,所以衣裳穿得单薄,天刚黑下来,就有些抗不住,于是只好早早地上了床,石飞洋也只好上床后将自己温暖的身体伏在她平躺的身体上,为她暖和。
许久,雯艾琴说:“我真为你担忧啊!你想过没有?整整一座山庄,哪是你说建好就能建得好的啊?还有,即便是你将来把它建好,依我看,要想经营好它,只怕你真的就不行。因为,这和你从前做的生意完全是两码事。像你这样一个之前当跷脚老板,成天在外边大大咧咧花钱搞惯的人,要突然做起这种抠芝麻的生意来,行吗?再说,这个位置,要依我看的话,也不太对。因为这里只是在去虹口的半道上,别到时候人家连这里瞧都不瞧一眼就过去啦。还有就是钱……”
石飞洋没有等她把话讲完,接过来说:“你说这些我全都考虑过。我的想法是,先把合同签下来。只要我有了这份合同,就等于我手上有了一张可打的牌,至于今后当真搞不搞,再说。当然,先拿点钱出来做做样子,也就只先做做样子而已,花不了多少呢。至于今后真要自己干了,又再说嘛。还有,假若在这期间有机会把它转出去的话,那我们只管赚几个就走人。你看呢?”
“不管你怎么说,总之,我现在就只有你上次给我的那两万块钱!谁叫你当初不多拿些钱给我呢?——哎!不说这些啦!我是说,等到你把合同签啦,再把前头一年的租金给付出去后,你想我们手头究竟还能剩下几个?当然,如果真照你说的那样转出去倒好,但万一要是转不出去呢?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想:我们最多只能撑到今年的春节。你算算,我们从现在算起,离春节最多就只有三个来月呢!所以,我还是要劝你,真要好好想一想。三个月,三个月就等于是明天的事。至于你说的那些,依我看,都是你一厢情愿,真要弄到山穷水尽,我看你咋整!”
雯艾琴一席话点中了石飞洋的要害,也是他预料中的事,却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驳她,最后他只好自我打气似的对她说:“你放心好呐,我手头不是还有些没有上市的股票嘛,是当初同老扁一起买的。”然后瞥她一眼,“真到了不得已那天,我可以把它卖掉。当然,这样会亏一大截。你还记得不?当初我买那些股票,是因为老扁那拨人都吵着说要上二板市场。唉,谁知道政策一下又变啦?如果现在要跳了卖,大概还能值两三万块钱……当然,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把它丢出去的。另外,你该晓得都江堰的国力公司不是还欠我有好几万块钱的货款嘛。我估计,春节前大概能收回来。至于这笔钱嘛,我想,她黄雅兰大概也不会再捏起来……”
“你就不能在黄雅兰那里再争取争取?别的那些都不说啰,十万块钱!就让她一下子全捏啦?”
“我看不行!她认定的事,很难改变!”
“我看就不是!”雯艾琴生气地在石飞洋的身体下面扭扭:“我看是你不想叫她拿!你这样让我跟你!那我,就啥都得不到啊?”
石飞洋见她生气,赶紧把她裸着的身体搂紧,胡乱扭动。
静谧的夜悄无声息,沉睡的山林里,只有落叶在临冬的寒风中沙沙响。
第二天大清早,石飞洋刚从房间里走出来,竟惊奇地发现代得光独自蹲在大门外边的地上烧香。惊愕之余,石飞洋不禁生出几分好奇地朝他走过去。他一边走,一边想:“这杂种竟还有心思在这里装神弄鬼!”既而他又想:“莫非今天是他龟儿子屋头哪个的祭日?”
代得光念念有词地蹲在地上,静默的灵魂仿佛在随着袅袅烟雾一起升腾。
雯艾琴受了凉,便没能和石飞洋他们一道去乡上洽谈合同的事。
一路上,石飞洋的脑子里都在默想着代得光早晨在门外边烧香的事。蓦地,他陡然记起自己也曾有一位常在外面四处做贼的朋友,也常到庙子里去烧香的事来,心想:“这个狗日的杂种!他该不会是在给老子烧香吧?”
石飞洋这样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常言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代得光把石飞洋稳在乡政府的一间无人的办公室,却不再像上次那样让他同那位瘦削的副乡见面。
石飞洋瞧着和那位副乡生得同样瘦削的代得光的身躯就要快累散架了,还气喘吁吁地仍然带上满脸的谀笑,一个劲楼上楼下地直蹿。
石飞洋还知道他那早已按捺了许久的喜悦,是因为自己兜里的钱包;但在他钱还没有能够拿到手之前,他是不会让自己将合同搞定的。在这样的情形下,石飞洋虽然在心头骂着这位奴才相十足的他;可是,当代得光再一次来到他跟前晃悠的时候,石飞洋才终于忍不住将手往自己的裤包伸去。
代得光贼样的眼珠子闪着异样的光,直勾勾地紧盯住石飞洋慢腾腾的手,从包里掏出一沓厚厚的百元大钞来,又约约地停顿过一下,然后才从里面数出十张来捏在手里,让多余的钱又揣回去。又停顿过一下,才朝他递过来。
“啊!我的天!”
此时的代得光早管不了那么多啦,只见他激动得额头上的青筋突跳,汗如雨下地滴滴答答,并差不多带了愤恨地死盯过一眼石飞洋揣回裤兜的钱,然后才颤抖着自己的双手,仿佛生怕石飞洋又把手里捏着的十张揣回去似的,连忙抢过去把钱一连数过好几遍。
代得光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一会的工夫,那位瘦削的副乡长,手里捏着早已拟好的合同,竟忘了同上次样和石飞洋握握手,就将拟好的合同递到石飞洋手上,之后才满脸堆笑,客气朝他丢下一句:“啊呀!石老板啊!忙啊!哦,你先看看!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就请你先把字给签上!待会儿我回来拿!——哦,你可要看好啊?我这里的章都盖过喽。字,我也已经都签上哩呐哈!”
20
这回石飞洋算是真正领教了代得光的为人,也给他留下了刻骨的记忆,但因为他是个明白人:人赚人钱,古之常言。
石飞洋不高兴的是后来在随代得光一路回去,和回到山庄过后,代得光在他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那一脸仿佛把自己给玩转了的德行。这才是最让石飞洋耿耿于怀和不能原谅他的地方。
晚饭过后,雯艾琴的身体好了些,让石飞洋陪自己到外面去随便走走。
山区的夜晚总是那么凉,雯艾琴紧紧地裹上件石飞洋的外套,依偎在石飞洋的身旁,在一片黑色的混沌中相依而行。
静默的宇宙仿佛已化为乌有,只有她和他紧紧的依偎才是真,也才能够让他们感觉到彼此间的存在。而此时的石飞洋心里很清楚,他今天所签订的这份合同,非但没有能够为自己带来喜悦,更无异于在他自己的脖子上又增加一道枷锁。所以在当他和雯艾琴走在一起的时候,心情十分沉重。但他也不断地在心里告诫和鼓励自己,同时也在为自己暗暗地下决心——那就是,哪怕是自己还能剩下最后一口气,都要挺住。他甚至坚信,只要自己能把这一阵子挺过了,将来自己还是一个爷。而此时的雯艾琴呢?她同样看似是石飞洋相濡以沫的伴侣,紧紧地依偎在石飞洋的身边;而事实上,她此时的心和石飞洋一样的苦。
雯艾琴从第一天跨入爱河算起,到现在她已经整整苦恋了石飞洋七年。七年里,雯艾琴一直都深爱着身边的这个大了自己二十岁的男人;而他却总在她的眼前忽隐忽现。她很多时候都这样想:“自己早已从一个黄花闺女,到如今已快25岁了。人生有几个二十五啊,哎,这一切大概就是我的宿命吧?谁让我将自己的身体交给他了呢?谁让我朝思暮想都要把自己的灵魂和心思,依附在他的身体上呢……”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来到学校的大门边上。透过大门的铁栏杆往里面瞧,朦胧的月光下,那些教室以及教师办公室,看上去是那样破烂不堪。树枝在微风中摇曳,地上厚厚的一层褐色的残叶让微风轻轻一吹,就哗啦啦地飘浮在空中。在这之前,假如没有人告诉过他们——这儿曾是一所学校,和那里面曾经有过的欢声笑语,以及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还有这儿的人们曾经对这里面有过的期望的话,他们无论如何是想象不到如今的这里还曾有那些生机勃勃的景象。
石飞洋面对里面那一片悲凉的景象,只差那么一丁点儿就要失去信心。他不停地在心里问自己:“我能将这里翻过来吗?像过去那样,让这里成为我所期望的样子。”之后,他鼓足勇气对雯艾琴说:“进去看看吧?”
“不呐,里面阴森森的,怪吓人。”
石飞洋蹙了眉说:“不要怕。搞不好,这儿将来还是我俩的根……”
第二天早晨,石飞洋敷衍地同代得光打过声招呼,匆匆回了城。
21
石飞洋回到家里,发现同临走时没有两样,天都快黑了还不见黄雅兰同女儿回来,这才朝丈母娘那边打电话。电话是女儿石瑜接的,她在电话里告诉他:“我和妈妈已经在婆婆家住了好些天了,这会儿妈妈刚下楼为我买铅笔去啦。”
石飞洋听后,本打算上丈母娘家里去瞧瞧,最好能把她娘俩给接回家,但磨蹭过一阵后又没有去。他认为,关于他和她离婚的事,到现在为止,都应该还在她家里是个谜。若这时候冒失地去了,万一和她吵起来,自己不成了吃不完兜着走。
黄雅兰和女儿没有回家,屋里除了毫无生机的家具外,就连过去那点儿让人瘪气的味儿也没有,并感觉那些家具似在监视自己这样一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他甚至敏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入室行窃的人,或是一只无意间飞进来的苍蝇,在房间里乱撞。
石飞洋有好几次都去到了设在阳台上的厨房里,厨房的壁柜和灶台上什么都有;可这会儿在他的眼里却总瞧不真切,他想:“这饭做了谁吃?”
石飞洋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烦乱,最后只好掏出手机,给几个住在附近的同学打过去。
电话那边,同学都很给石飞洋面子,其中两个同学在接电话的时候,手里正好还端着碗。他们在接电话的时候,差不多都这样答应石飞洋说:“哦,晓得啦嘛。就在前几次你小区大门外边的那个旮旯头嘛。龟儿子,咋个不早点说呢?”
石飞洋同他们在一起,大多都是在自己心情不爽的时候;也只有在这时候,他才会这样认为;他认为,同学就像自己放在厨柜里的调味品:耐用,又不变味。
一泡尿的工夫,几个男男女女聚拢了。老同学凑到一块,少不了要相互揭短,气氛和谐又热烈;石飞洋现在最需要的就这个。
喝酒了,色龙首先打开话匣子,他说:“狗日的洋洋,记得刚读书那阵子,你他妈好像还同小小一样,穿过半年的开裆裤?哦,对啦!你那时候是不是就同她有一腿啦?”几个老同学听过,顿时把目光紧盯石飞洋和小小。
小小的脸早已经让色龙的一席话,憋来串上淡淡的红晕。她说:“我晕!色龙!你尽他妈胡说!”
几个同学忍住笑,不怀好意地盯紧小小,只见她顿了顿,又抑制不住地打过一串哈哈,清了清嗓子,才又认真说:“爬嘛!不信你们问洋洋嘛,哪有的事嘛!”
众同学又目光全都齐刷刷往石飞洋脸上望。石飞洋不搭腔,色龙就像捞了根稻草,一本正经对众同学说:“稳起!光脑壳、仙姑、芋儿,你们都不要笑!”跟着又觑眼众人,忍不住哧哧地笑着说,“嘿嘿!你们都不要笑嘛!洋洋,我问你,当年你就这样吊儿郎当,把下边那家伙甩甩地露出来,在我们跟前耍了半年流氓?——嘿!稳起嗦?问你话!”
众人都笑累了,刚往嘴里夹过几筷子辣的,却不知仙姑突然想到了些啥。只见她“噗”地把嘴里的饮食喷在地上,一阵哈哈过后,将身体斜靠在椅子边上,艰难地把头仰老高,手不停地捶自己胸口。这么一来,倒惹得众人跟着又一阵傻笑。仙姑等众人都笑够,才蹙眉认真地说:“想来啊真难过!你们猜,我那时候背的书包是啥子做哩?”问过,自己停下来又舒展下眉头,接着说:“是当年我妈穿的花腰裤嘞!”说完,又嘻嘻地喘过口粗气接着说:“你们应该都知道,那时候的夏天,大人多数都穿齐大腿的短裤,特别是女的,我妈就是那种人,因为没钱,便找出条早已汤(方言:快要磨破)了的短裤来,在裤衩的位置随便剪上一刀用针缝上,再随便找根鸡肠子样的带子往裤腰处连上,挎身上就当成书包用。想起那个味道呀……哈哈哈!”
众同学早笑得没了劲,还是色龙最老练,他说:“你们都别说,那时候还真没有几家背得起书包哩。我想,要是把我们过去用过的书包拿出来让现在那些小娃儿们见识见识,搞不准还真让他们受教育呢?哦——对了!好像那时候洋洋就用的是提包,是过去一些娘娘们用那种——有点跟猪腰子形状样的提包!还记得我那时候天天就想啊想!想着干脆能哪一天有机会,给洋洋你偷球喽!”
“就是,记得那时候能用得起书包的人很少。说起穿开裆裤的事呢,我倒真还有印象,但肯定不到一学期。记得后来还是我缠着我妈,才把□□给缝上的。当然,班上那时候究竟止不止我一个人,我就记球不得啰。倒是你们刚才说什么展览,我就不赞成。——哎呀!你们听我说嘛!现在这些娃儿啊!哪个还会听我们过去经历的那些事?或者说,他们哪里还会相信——你我当年过过的那些日子?远的不用讲,只说当年那些什么‘小米加步枪’,连你我不也一样有些半信半疑。当然,最终我们还是信了。不是说,假话说三遍就成了真话嘛。但是,我首先申明!我只是打个比方!特别是我们过去在学校时经历过的那些什么,学工、学农,还有成天扛起红缨枪到外面去学军,吃忆苦思甜饭等等。说真的,连我现在回想起来,都还像是在天方夜谭里啊!——你们不信走着瞧?只要你把那些老掉牙的龙门阵摆给自己娃娃听一下试试。就三个字——你吹嘛!”
石飞洋和众同学散过伙回到家里夜已经很深了,便借了酒劲一觉睡去,直到一阵电话铃声把自己吵醒时,天早已经大亮。
起先石飞洋以为是黄雅兰打来的,没有多想就上客厅去接了。传过来的,却是代得光有气无力且明显带有沮丧味儿的声音,和自己昨天在山上听来的声音判若两人。
代得光在电话里告诉石飞洋,昨天他和雯艾琴刚走后不久,李思秋跟着也出了门,并一夜没有回山庄。起先他并不在意,直到今天早晨一觉醒来,才发觉有些不对劲,随即打开屋里的柜子,才发现她的衣裳,还有自己放在柜子里的钱和存折以及合同等,全都没了……
这种事石飞洋也没有经历过,所以他在听代得光讲述自己不幸遭遇的时候,只能默默地听。等听过好一阵,自己仿佛才从残存的梦境中清醒过来,并回想起自己在他山庄待那些日子,李思秋那忽隐忽现的身影,和她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使自己对她没有留下多少印象;唯一记得的,也是他感到不悦的,是她那仿佛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一脸冷漠。刚开始,石飞洋以为她是冲自己这位不速之客;后来才发现,当代得光不在跟前的时候,也能窥见她在不经意间对自己一瞥。刚开始那会儿,石飞洋没有搞懂。他拿不准她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更吃不准她那对深度镜片后面的那双深邃的眼睛更深的灵魂深处,究竟在想些什么。后来当石飞洋将这样的顾盼看多后,并有了想同她交流的想法时,又由于不便同她交流,最后才只好佯装似懂非懂,不了了之,以致此时的他才根本不会掺和到里面去。——又或许,这会儿的石飞洋还会因为代得光昨天在乡政府那里的那些丑陋的表演而解恨,也说不准。
22
昨天石飞洋和雯艾琴分手的时候就说好今天各自带上几样衣裳一道回山上,但没想到石飞洋用手机在和她通话的时候,她却告诉他,说是九龙商场的老板不同意自己说走就走,得等老板找好人后才行。
石飞洋听过也不便说别的,按了手机后,自己骑车直接去了城中心一处叫拐枣树的街边摊子,找老朋友老扁去了。石飞洋还像过去那样习惯性地先在老扁摊子边上停下来,用一只脚踏在老扁的摊子一角立稳,然后对正低头坐在椅子上的老扁打过招呼,之后才去到街沿边上放车子。
老扁不姓扁,平常话不多,做什么事都慢腾腾,属于老奸巨猾那号人。
老扁见他到来,老朋友见面少不了要尽一下地主之谊,可这里是街边上,没什么别的,只好还照过去老样,摆出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先朝他瞥一眼,又漫不经心将生在自己鼻子下边的一张扁嘴咂巴过几下,才慢腾腾撑起来把自己坐下的竹椅子往石飞洋跟前一送,嗫嚅着对他说:“妈哟,洋洋。来,这边坐,坐这把;这把要好些,那把夹屁儿。”
老扁不冷不热张罗石飞洋坐了,自己才又小心翼翼试着坐在那把——据他说是要夹屁股的椅子上,抬手往额头上用劲地抹过一把,等稳定下自己的情绪后,才扁着张嘴朝他说:“你咋不早说?搞得我东抓西扯,抓了好几家才把钱给你凑齐。来,给你。二万。”
石飞洋和老扁是下乡当知青时的老朋友,感情没说的,但在接钱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在心头默算过一下:差不多遭个腰斩,但随行就市只能认。
石飞洋原打算拿过钱就走,争取在午饭前去一趟图书市场。谁知道就这么一会工夫,摊子跟前的人就聚拢来,且全是他过去在这儿街边上混一起“打堆”的老街娃、老怪物。
他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看见石飞洋,今儿见他突然从老扁的摊子跟前冒出来,就都从各自的摊子当门挪了来。有的说:“老扁,今天洋洋来喽。中午,你办招待!”
有的说:“狗日的,平常老扁最抠门。洋洋,今天中午你得狠狠地搓他龟儿子一顿!”
还有的说:“锤子哦!等下干脆给老扁他龟儿子抬一边埋啰!”
又一会儿的工夫,打工的“秋儿”从不远的一家苍蝇馆子用托盘送来了酒菜。众人看见又摆出嘲笑的表情说:“哎呀呀,老扁!就这个样子把洋洋给打整了嗦!”
“哥些!还有!还有!嘿嘿!”
秋儿腼腆地干笑过几声,又掉转身回餐馆端菜。
石飞洋从老扁的摊子跟前离开的时候已有些醉醺醺,骑上车一路闷头闷脑朝火车北站的图书批发市场骑去,走到一半才记起今天是星期天,于是又掉过头来往回走;等又走过一阵,才记起该先给黄雅兰通个话。却不想手机响过好一阵没人接,最后只好朝她妈家里拨。
手机刚响她妈就接了,并告诉他,说是午饭过后,黄雅兰就带上石瑜去了城里的春熙路逛图书城。
通话前石飞洋还担心自己和黄雅兰离婚的事。和她妈通过话后,发现她妈的态度和从前没什么异样,这才又放心地骑上车朝城里的方向往回走。
一路上石飞洋仍然疑心满腹,后来忍不住还是和黄雅兰通上话,结果可想而知,没说上几句,就又顶上了。
石飞洋很无奈,脑子里一片乱麻,在城头又漫无目的地转过一阵,才让车将自己驮回家,拿上几件换洗衣裳后,去了成都西门车站直达都江堰的客运站,随后又在都江堰上了开往白沙的街车。
街车走得很慢,到白沙终点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
石飞洋手提装有几件换洗衣裳的纸袋子从车上下来,便见街对面的公路边停有一辆面包车。
驾驶室里,小师兄正悠闲自在地把自己的双腿放在方向盘上哼调调,忽见石飞洋手提纸袋站在自己车门边,急忙夸张地朝他招呼:“啊呀!哥老倌!朝哪走?”
“九荫山庄。”
“十块。”
小师兄脆声声朝他丢出一句,见石飞洋犹豫,又手扶车门问道:“哥老倌,走不走?”
石飞洋一愣神,啥也没说,自个儿哗地拉开一旁的边门上了车。
车在山道上像丢了魂一般咯吱吱地疯跑,直坐得石飞洋手心冒汗。
“小师兄,开慢点。”石飞洋终于稳不住开口说。
“莫得事,天天都在这条路上跑。”
石飞洋中午喝过酒,又赶了一下午路,本来人还有些晕,现在经小师兄一路狂奔,头也不晕了。
小师兄的车开得熟,路也熟。车到山庄脚下,和石飞洋上次一样,只见他把方向盘往右边稍一偏,猛给一脚油,只听叮叮咚咚一溜烟,按着哧的一声,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大门边上。只见他头朝敞开的大门一声暴吼:“代总!”见没反应,跟着又自嘲地丢出一句:“瓜娃子!人都没球得!”
小师兄叫完,等石飞洋下车付过钱,更见那车屁股吐出股黑烟儿,呜一声朝坎的那头去了。
石飞洋对直朝敞开的大门刚走出几步,便见门边蹲着的虎子腾地从它暖融融的窝里欢快地用眼睛直勾勾盯住自己,口悬三尺吊舌,扭上屁股跑来“哈哈”直转悠。
这会儿石飞洋手头不空,只好慈爱般朝它喊声说:“虎子,等一下。”
虎子不依,像上次对付李思秋一样横在石飞洋裆前,于是他只好无奈地朝它又嘿嘿地干笑过几声,将袋子放了地上,用手朝它头顶轻揉过几把,虎子才终于满意地摇上尾巴颠儿颠儿去到一旁。
石飞洋见了心头也乐,弯腰刚准备提起袋子,突听代得光虚无缥缈的声音不知从哪个方向飘过来:“洋洋,你自己把东西放房间头哈。”
石飞洋心头一惊,又愣了下神,才盲目朝里干笑几声答话说:“嘿!龟儿子!你蹲在那旮旮头干啥子呢?”
代得光仍不搭腔,石飞洋见状只好怀揣狐疑自顾自,对直朝自己上一次住过的房间过去。待放上衣服出来仍不见动静,就警觉地眯眼往对面彩棚子仔细望,这才隐约地瞧见代得光竟窝在临近公路角落的沙发上。
此时的石飞洋不用多想都能断定他一定是在为李思秋的私奔而懊恼,却又只能佯装糊涂一边走,一边玩笑似的对他说:“呵!癞疙宝坐椅子,该麻哥玩格呢!”说完,“啪”的抬手从立柱上打开灯。
石飞洋不开灯还罢,这一开,直惊得他跳起来对他喊骂道:“哎呀!妈的个嘣哟!你?你?……”
石飞洋还要骂,却见代得光仍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只有脸上本来一对眢陷的眼珠子里,虫样的两条弯弯曲曲的泪儿,正顺着下巴滴答。
无论石飞洋怎样想也想不到——仅隔一个晚上,代得光仿佛颓废成了一具活着的僵尸,但是石飞洋在惊悸之余,又从某种程度上得到一种释然,并在心头骂道:“就这副熊样的德行!活该!”
石飞洋收起笑容蹙眉问他:“天娃呢?”
“去找他幺妈喽。”
“吃没有呢?”
“没胃口。”
“算个球啊!走,跟我上前头馆子去喝酒!”
23
连续几天,代得光都表现出沮丧的样子,这是石飞洋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也使他自己深感晦气。
照理说,像这种让任何人看来都是件丢脸的事,无论发生在谁的身上,都应该把它掖在心头,最多告诉自己身边的亲友或兄弟伙,给出出主意,或分担点自己的不幸,仅此而已;而他却不是这样的,他仿佛已失去理智,乱了分寸,成天都摆出张失魂落魄和颓废到极点的模样。在外逢人便讲,见人就问。而代得光因为在这山上待的时间长,熟悉他的人和他熟悉的人自然也多,所以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他——又仿佛变成了一件为他自己长脸和展现自己的好时机,在外面凡碰见自己熟悉的人,他差不多都会扯上嗓子追别人问:“你见过李思秋吗?她和别的男人私奔啦!她临走的时候除拿走了自己穿的,还把我山庄上签的合同,以及现金和存折全都拿走啦。”使得别人听也不是,走又不对。临了,他还会抓紧最后的时机,使出诚恳的态度追别人说:“假如你要看见李思秋,就叫她回来。哪怕她在外面偷了别人的男人,贷了别人的水钱,我都全认呐!”
代得光的行为让石飞洋既懊恼又郁闷。这倒不是说他在为代得光的言行感到痛惜,而是担心他这样长此下去,别人又会怎样看待自己呢?可是他哪里知道,这正是代得光早已为他设计好了的一套阴谋,而李思秋的偶然出走,为他及时地将这一阴谋得以实施创造出有利的条件;又或许,这正是他和李思秋早就共同为他设计好了的、极具悲情色彩的一出双簧戏;因为这样一来,定会使得石飞洋在这种节骨眼上、在对待打算离开的问题上徘徊,并借此才能够顺理成章地把一切山庄上的开支,依附在石飞洋的身上。
或者说,这仅是他们阴谋开始的第一步。前些日子里,由于石飞洋对他们一直心存戒备,使他们早已对石飞洋准备好了的一系列阴谋暂时无法实施;而现在在他们的眼里,既然石飞洋已经成为他们拴在槽头上的一个牲口,那就可以任由鞭子抽弄了;又抑或从现在开始,他们已经如吸血鬼一般、像寄生虫一样,成功又牢牢地把石飞洋给拉了回来,当然不会就这么轻松地让石飞洋脱离他们的掌控之中。不过话又说回来,在这件事情上,其实代得光和石飞洋,均是在把对方当作实现其自身目标的工具。石飞洋只是看不惯和不赞同他那种贼脚贼手的、让人一看就穿的把戏。然而在这个问题上对代得光来讲,为达到其自身目的,在究竟该采用什么样的手段上,在对高尚还是卑鄙的问题上是无所谓的。再说了,对他们这种本来就没有进过几天学堂,又没有什么家庭背景,连父母过去都仅靠捡垃圾为生的老街娃的后代而言,除了能够做点贼脚贼手、坑蒙拐骗、胆战心惊的活计外,确实也使不出什么高尚或体面的手段出来。然而,在他过去所处在的那种极其低劣的、粗糙的生活环境中,在整日充斥着低级趣味生活当中的人,就自有打开如石飞洋这些善人心灵之窗的钥匙,并从中获得一套他们生活中的乐趣。他或她们就掌握着这么一个秘密,所以,从现在开始,乃至他和石飞洋在今后很长的一段交往中;他不仅能够看到后者的外部行为,而且石飞洋的心灵最深处也似乎充分地展现在他们的眼前;以及使他能够看得到,并清楚地解读出石飞洋将来的每一步心路历程,和每一个心灵的活动,从而把自己钻进不幸的石飞洋的内心世界里,使之成为石飞洋灵魂中的一名主角,以便可以随心所欲地拨动他的心弦,用一阵阵剧烈的痛苦加诱惑来刺激石飞洋和自己,进而使作为受害者的石飞洋始终被捆在他所设计的圈套里。这圈套就如同架在石飞洋脖子上的刑具,代得光只需要掌握和控制好开关就行了。对此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虽然石飞洋知道他所用的这些手段,并在心里对他恨得牙痒痒,却也只有无奈的带着鄙视、厌恶的心理嘲讽他的份;因为他在短期内,一方面因为租赁学校的事需要仰仗他,另一方面又要顾虑到将来自己在这儿的影响,还因为他和代得光在外人的眼里咋都该是朋友。若刚来就搞得不愉快,石飞洋怎么也要顾忌,所以才只好把一切全看在眼里,闷在心里。
石飞洋第一天上学校就碰上件头痛的事:学校关闭了好多年,电管站的人早把电给断了。
按理说,这该算不上件事儿,可是对于初来此处的石飞洋来说却不是一件小事。无奈之下,他只好请眼前已颓废成一摊烂泥的代得光出马;却不想两天过去了,代得光事情没办成,倒害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在他身上又花出去好几百块钱,到头来还得自己硬着头皮找上那位副乡长,才使问题得到解决。
这几天,石飞洋很多时候都一个人待在废墟一般的校园里,手里捏着把钢卷尺不停地这比比那画画,然后在一张已画好的草图上面标上它们之间的距离。期间石飞洋有时候会发现,偶有几个当地的村民在从大门外面的路上经过时,大都会不怀好意地朝里面瞟上一眼,才又悄无声息地过去。
石飞洋把这些全都看在眼里,仍一如既往地在里面冥思苦想——怎样才能够让这儿重新变成为一道不同于过去的风景,以及怎样才能够让自己在这里韬光养晦,重新站立起来。
24
雯艾琴自从上次在成都和石飞洋分手后,就成天盼着能和他早点在一起,但由于九龙商场的老板眼太刁,搞得上门来要求试款的女生个个灰头土脸,郁郁而去。雯艾琴见了心里就暗暗着急。这天,她好不容易抓住老板不在的机会,自作主张的留下一位前来试款的女生后,在营业款里拿出属于自己的一份工资后赶快走人。在这之前,她早已向家里撒了个弥天大谎,假称自己要上都江堰的一个朋友那里去商谈关于合伙开店的事。
雯艾琴回到家拿上些厚重的换洗服装,跟着在成都的双桥子车站搭上开往茶店子客运中心方向的四路公交车。车沿着蜀都大道一路往西,然而她没有乘到终点站,而是在从前的老西门长途客车站,上了直达都江堰市的“打野”班车。
恰好这天石飞洋刚准备下都江堰的城里去购买水电之类的材料,接过雯艾琴的手机后就商定在石用那里碰头。
石飞洋到的时候,石用正好乐乎乎地在为未来的弟媳妇洗头;沈小龙更是着急的怀着兴奋的劲儿正在为她们递这递那;沈尾巴忙着擦桌子,仿佛整个世界都围着雯艾琴在转。石飞洋见了心头就荡漾起一阵阵幸福的波澜。
在这样的气氛中,桌子上的酒虽然还是过去的酒,菜也还是过去的菜,却因为有了沈小龙和沈尾巴在一旁热情洋溢又有些献殷勤地搅和,更因为他们都认定今天仿佛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所以,什么样的酒都能喝出陈香来。醺醺之余,石飞洋突然记起沈小龙刚勾搭上不久的对象来,随口问过一句,沈小龙的脸立刻揉作了一团肉饼,朗声对他说:“哎呀,舅舅!整耍的!这些婆娘!就耍几天嘛!哪个还会给她当真哟!”
石飞洋发现问了自己不该问的,急忙绘声绘色把话转到代得光身上。但是,石飞洋在讲自己在代得光山庄上这期间,特别当讲到有点跟戏剧一般的、有关李思秋私奔的趣事上,无论他怎样努力讲,都发现自己描绘不到位。情急之下,他甚至着急地骂起自己来。
“弟娃,我给你说嘛。代得光这杂种,名堂深得很!不理他!看他龟儿子要干啥子!”石用见石飞洋急成这样,不等他说完,接口愤愤说。
“这个虾子在装处!舅舅!别理他!搞毛了!老子哪天上来收拾他!”沈尾巴同过去一样,提起他就来火。
都江堰市里面最有名的大市场,简直是个大杂烩,这里应有尽有,但大都是些极不合格的低质品。各式各样的店铺和设在市场坝子当中杂七杂八的摊子一家紧挨一家,叫卖声此起彼伏。
石飞洋和雯艾琴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在一家经营日用五金的店铺停下来,几句话就给老板搞定了,什么泥工、木工、水工、电工等常用的配件及工具,买了个全齐;他们甚至连将来未必用得上的锄把、抬杠、大小麻绳等也全买了,最后一算账,还不到三百块钱。随后两个人就乐呵呵地叫上辆拉货的野三轮,像拿了别人不要钱的东西,一路来到城边上的建新路口把货卸下。约莫一支烟的工夫,开往虹口的班车过来了,车刚停下,两个人又一阵忙碌,把货搬上车,车就上了路。
要想把学校改造成供当下的城里人出门旅游乘凉的山庄,不是一朝说成就能建成的事,石飞洋更知道这改造的活,在方案还没有最后敲定前,是乱动不得,但好在离明年夏天生意到来的季节,还足有半年多的光景,所以石飞洋他们也不急。
一连几天过去了,石飞洋除到河的下面向沙老板买过一车河沙,白天很多时候都和雯艾琴待在学校里。这样既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用在更加完整的对学校的改造方案上,又能够避开代得光那张成天都哭丧着的脸和恼人的身影。
石飞洋迟迟没有动手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自从他来到这里,通过自己对这儿周围其他人的观察,感觉这儿的村民对自己都明显带有一种抵触的态度,并不怀好意地在躲自己,因为他发现自己有好几次在从代得光的九荫山庄去学校的公路上,明明是遇上了这几天自己眼睛已经认熟了的当地村民,但在就要和他们碰一块;而别人同样也明明是看见了自己,可别人竟又装得视而不见,绕一旁去了;同时又让他感觉到,无论自己在学校的什么地方待,都总会发现离自己不远处,仿佛有无数双异样的眼光,那些眼光全不怀善意地在僻静的地方窥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这不得不引起石飞洋的警觉,也不得不让他为自己今后在这里的安全担忧。
咋办呢?这几天石飞洋更多的时候就在为这件事情动脑筋。
25
这天晚上石飞洋睡得正香的时候,代得光把他叫醒起来,蒙眬中,石飞洋听他在门外没声没气对自己说:“洋洋,我都好几天没睡好觉了,起来陪我喝点酒,要得不?”
石飞洋心里不情愿,却还是强打精神起床,刚出门就见他一副沮丧样,于是他啥也没说,独自到厨房提上几瓶啤酒去到他的房间。刚准备坐下来,竟见天娃躺在床上呼哧哧睡得正香,就奇怪地问他:“耶!不是说让天娃住学校里守夜?咋又上你房间来睡呢?”
“是我让他去找他幺妈。回来晚了,就叫他陪我住这儿。”
“别啰唆!”石飞洋有些不高兴地说:“我打算明天动手,让他早点起来。”说过,又话锋一转:“对呐,明天我打算动手先把学校里面那粪坑掏了,光是我和天娃肯定不行。你看是你出面帮我在组上叫人好呢?还是你上别的地方帮我叫人来?”
“哎呀,洋洋,我不是早给你讲过。组上的人叫不得。你这一叫,将来就没得个完。你想想,光你那组上就有百多号人?你叫这个,没叫那个。你想想,你想想?嗨!我给你说嘛,只怕你明天刚一动手,搞不好不用你请,自己就有人找上门来。假如你再一松口,就会给你来上好几十人,这事又不是没有发生过。只给你说去年吧,虹口不就有一家山庄发生过这样的事,也是第一天动手。起先他只在当地叫了两个人,刚要动手干活,结果你猜?外面一下子涌进去好几十人。老板没办法,只好请当地的组长出面。哪晓得组长的屁儿更黑,每天给他安排二十个人去打平工,三十块钱一天,还得管吃,吃差了还骂他抠。然后呢,家家轮流转。而去的呢,又都全是些婆婆大娘,个个懒洋洋,爱动不动。好喽,不说喽,不球说喽,听我的不得拐。——要不,明天就喊钱矮子一个人来。我也不去叫,就让天娃去喊他。”说话间,又停下来诡谲地翻几下眼皮,忍不住咝咝地干笑几声说:“你不是说打算明天先掏粪坑吗?对呢,你明天就只掏粪坑。——记住,就只掏粪坑,别的啥都不球干。你就叫他龟儿子先挑上粪在组上遛一转。只要组上人看到啦,别说找碴儿,多半请都请不来。好哪,酒也喝完了。这天,真□□冷!”
大清早,石飞洋带上天娃,拿上工具去了学校,随后天娃叫来钱矮子。
石飞洋第一眼看见钱矮子,就诧异得直想哭。
钱矮子来到石飞洋跟前的时候,石飞洋就怀着这种诧异的心情足足瞧了他一分钟。在这一分钟里,石飞洋想了很多,然后才送他善意、谦和,甚至是慈祥的一笑。
石飞洋在低头瞧他的时候,钱矮子也同样在瞧他,但由于两个人的身高差别实在是太过于悬殊,所以,钱矮子在瞧他的时候,用的是小儿看大人那种仰视的姿势,天真、懵懂,又不安的胸膛直挺挺。石飞洋朝他笑的时候,他也笑,随后就扭着他矮箩篼般的屁股,小而又有力的身子骨,跩跩地朝天娃那边走去。石飞洋眼瞧他壮实又低矮有力的身躯,就无不感慨地在心头想:“他真就像一个刚从模子里倒出来的毛坯子,还来不及打磨就到我们这个世界上报到了。”
石飞洋已是好多年都没有干过活的人,特别是在面对干这掏大粪的活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天娃更麻烦,远远地捏着鼻子使出副斯文样。没办法,石飞洋只好让他去一旁掏阴沟。
又犹豫过好一阵,最后石飞洋才硬了心肠,鼓了勇气,把自己的过去抛在脑后,把自己那可怜的面子甩一边,同钱矮子一道下到粪坑里。从此,石飞洋酝酿了许久的,也是他为了能够彻底摆脱自己在黄雅兰跟前那种不堪忍受的,以及为了追求个人自由和理想的东西。今天,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他终于仿佛把自己转换成一台机器那样;而这台机器唯一动力的润滑剂,就是他将来的妻子雯艾琴。而现在的雯艾琴在石飞洋的眼里,就犹如一尊西方的自由女神,只有她才能够滋润他的心田,并得到最大的精神鼓舞。
头一天干活石飞洋担心干过头,这样会累得人全身痛,以后的活干起来就难了;所以,第一天的活便早早就收了工。
连续几天下来,代得光说的那种当地村民会上门来找事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这么一来,倒使得石飞洋仿佛真希望这种事发生似的,心头竟有种失望的感觉。
这天,石飞洋在干活的时候就一个人闷着心思回想,不放过任何在门外出现过的蛛丝马迹。想去想来,只觉得外面稀稀疏疏过往的人当中,确实有人立下足来朝里面盯过几眼,但只一晃眼就过去了。——这算什么呢?难道说,这门前就不准有人经过不成?随后,自己想着想着就笑了。但是,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认定,这越是平静就越应该多留个心眼。之后,他记起一件事来,这件事同样是他琢磨了很久的。那就是他已经来这里建山庄这么久了,该是到了去都江堰的城里同过去的朋友走动走动,别到时候等这里真要出什么事后再去求别人就不那么体面了。而且这事还不能拖,别拖到将来连给别人讲起都成了件尴尬的事儿。
石飞洋这会儿想得几乎着了迷,连灵魂仿佛都想出了窍。手上的活早停下来,“对,”他想:“既然自己对代得光和这儿的人不放心,那么我何不干脆给他们来个敲山震虎?”
在很多时候和很多问题上,石飞洋还称得上是一个有远见的人。他现在打算给这里的人来一手敲山震虎,这对石飞洋来说应该是有这个必要的,而且非常重要,理由是他深知如今社会上的险恶,特别是当他发现代得光近期总在自己面前,反复地表演他那一套让人厌恶的、一看就穿的把戏,心里早有了这样的打算——让他们来收拾他。
石飞洋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后说干就干,随即掏出手机给丰三皮打了过去。
那边,丰三皮的声音很响脆:“喂!哪个?”
“我,洋洋。妈哟,又在莺歌燕舞!”
“哎呀!没有!我在开车!好久都没得你的消息呐!哦,有啥子指示哇?”
“请你喝酒!来不来?”
“来来来!哈哈哈!我说是哪个?哦!是石哥你龟儿子的嗦!在哪里嘛?哦——晓得啰,虹口方向嘛。龟儿子哩,你咋跑到那去啰?白沙上来五公里嘛?——哎呀,我的哥,你说得再清楚我也记球不得!——这样,你到路边上来等我,我看得见你哩。”说到这里,又加重语气,把声音拉老长说:“马上到!马上到哈!分分秒秒!分分秒秒!——好!就这样!大爷!我挂电话啰哈!”
手机里石飞洋听得出来,丰三皮还像过去那样买自己的账,心头舒坦了许多。随后,他计算过一下时间,对雯艾琴交代过几句之后,先独自往代得光的九荫山庄赶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