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悲歌情与欲的死亡艺术》苏成明

4、第4章

　　废弃的学校

　　13
　　石飞洋从都江堰回到成都后，啥也没有向黄雅兰解释，平淡的日子照样过。而这时候的石飞洋对过去那种家庭的温馨，以及过去同雯艾琴在一起的那些炽热缠绵的日子，也不再抱有幻想了；但好像又谁也离不开谁。也因此，三者之间的循环争吵自然少不了，所以照样使他们都感觉到厌倦。他们在一边彼此诅咒对方和自己的同时，又只能是一次次地把那些诅咒，变成一声声无声的叹息。

　　几天过后，石飞洋差不多已经把在代得光那边的事给全忘了。
　　这天上午，石飞洋正在市场里忙活，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尔后，代得光显得异常激动的声音从里面传了过来，并准确地告诉石飞洋，说是上次他带石飞洋去看过的那所废弃的学校，他已经为他搞定了。
　　提起那所学校，石飞洋的脑子里还有些印象，但因为他话来得突然，自己心里没有准备，只好推说这会儿市场上正搞不过来，等有空再和他联系，说完合了手机的翻盖。
　　石飞洋把手机揣回兜里，心已不再放在市场上，做事的时候手就不如先前利索。
　　黄雅兰一边竭力地招揽自己的生意，一边不动声色地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石飞洋手上就慢这么一会儿，为书打包的活路就跟不上来。黄雅兰累得气喘吁吁的还是不催他，只时不时阴沉着脸盯他一眼。
　　黄雅兰不叫，别人都不敢叫，直到当天下午，石飞洋终于在市场里借上厕所的工夫，才用手机和代得光通了话。
　　石飞洋在和他的通话当中，直听得代得光在那边只一个劲发急地追着石飞洋说：“洋洋！这事拖不得！上午来不及给你细讲！”
　　石飞洋只耐着性子哼哼哈哈地听，心里已早拿定主意搁他几天，然后再看看他的反应。
　　石飞洋这样做有自己的理由，因为自打从代得光那里回成都后，自己压根就没有再去考虑过搞什么山庄的事。至于他当时去山上时的想法，他认为，那只不过仅是自己在一时间产生出来的一种奇妙的幻想。回到成都待过几天后，那种一时的冲动就没了。
　　石飞洋这一拖就拖了好几天，代得光无数次地在电话里怀着那种焦急，甚至是祈求的腔调催促他赶快上去再仔细考察考察，并在手机里着重告诉他，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石飞洋每次听后却只对着手机哼哼哈哈，之后又跟没事儿一样。

　　黄雅兰连续几天都发现他有那么多热线电话，态度就变得更加直截了当。
　　石飞洋心知她一定是误会自己在当她面和雯艾琴调情，但由于自己心里早已对她产生出更加刻骨铭心的怨恨，以致他最后竟然将这样的怨恨转变成一种心安理得的报复。另一方面，又由于代得光在手机里不停地纠缠，更使得他在潜移默化当中早已练就了的那种冒险精神，又一次次地让他给唤醒了。在这样的情形下，才让石飞洋很自然地感觉到应该是自己该走人的时候了。
　　石飞洋是在和代得光通过话的第四天早上才动的身。走那天，他先去市场上忙过一阵，随后才对黄雅兰说要到都江堰去耽搁几天。
　　黄雅兰头也不抬地听，态度上没有任何变化。石飞洋见了只好带着一脸沮丧，离开市场而去。
　　石飞洋搭上去都江堰的班车后，才用手机和代得光通话。
　　代得光在手机那边知道他要去之后，声音听起来显得异常激动，并叫石飞洋不要在他二姐那里耽搁，直接上山去自己的山庄上。

　　临近中午的时候，石飞洋到了。
　　石飞洋从山庄下边的公路往旁边那条跟沟壑样的坎子往上走的时候，原以为山庄上该有学校方面的人已经在等着自己，所以他在即将进门时还特意将身上的衣服理了理，等走进去后，才发现里面竟清静得空无一人，倒是那条已经熟悉了自己的狼狗，汪汪地朝自己打招呼，并像迎接自己样，颠儿颠儿地吊了老长的舌头朝自己奔跑过来。
　　石飞洋犹豫地刚准备叫喊，代得光已闪身从那处厨房兼做餐厅的铝合金门缝里笑眯眯朝他迎上来。他一边走，一边热情得几乎要伸手同石飞洋握手一般伸直自己的手臂，激动得离老远就朝他招呼说：“哎呀！洋洋！你终于来啦！”说完，把石飞洋引向紧临公路边上供游客们闲玩的那处彩棚子。
　　一张早已摆放好酒菜的大圆桌，安静地在那里不知等候了这位可以堪称贵客的石飞洋有多久。
　　两个人来到跟前，石飞洋不客气地坐定，很快由代得光陪上，喝起酒来。
　　从表面上看，石飞洋还是过去和他在一起时惯有的老样，脸上洋溢着让人满意的笑，并不失时机地陪他打几声哈哈。有机会也插上几句听起来都感觉受听的话，还给人一种凡事好商量和搞得定的真。随后，石飞洋的态度就来了个大转弯，用那种审视的目光逼视着他。石飞洋这样做的目的，是想从他的表演中看出点破绽。
　　又过一阵，从情形上，石飞洋实在看不出他什么，最后只好在心里带上诅咒，骂他说：“看来，这杂种真把老子看透啦。即使我把自己说得连一毛都没有他都不会信。”过后他又想：“他这样做其实也没错。常言不是说，船打烂还有三千钉？我又何必非要让别人把自己看得一文不值呢！再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无功不受禄。只要他能把这事情给办成，办得我满意。没说哩。”
　　石飞洋虽然这样认为，心里仍然还是对代得光揣了疙瘩，认为他这样媚颜悦色，做得也实在暴露了点，不禁会让人会对他产生厌恶。
　　说来也怪，厌恶中石飞洋竟又奇迹般地发现这事要换了自己来做，说不准自己还不如他代得光做得体面。所以最终石飞洋认为，这事他真要是做成了，还真要感谢他；如不成也就罢了，但如果将来真要上了他的当，就只能怪自己武艺不精。

　　“唉！真不知这杂种究竟是真在为我办事呢？还是又八字没一撇地在算计我？”
　　这是石飞洋在即将结束这段复杂而又痛苦的思考时，最后的想法。接下来才说：“我看这样吧，既然你已经拿到了学校的钥匙，还不如等下把桌子上的家伙收拾过后，先领我一道去看看？”稍许，石飞洋又补充说：“说真的，你上次带我到那里，我只通过那道门的铁栏杆朝里面看了个大概，究竟里面过去的教室和环境长啥模样，到现在为止，我还只有个模糊的印象。”
　　石飞洋这样说，显然是带有怀疑和试探性的语气在催促他，上那处所谓他说的——早已经废弃了的学校里面去再看个究竟。
　　代得光听见并没有立马应承，借酒意把话又绕一边去了。
　　两个人都各怀心思，临到酒快喝到都不能再喝的时候，李思秋从外面顶着就要落山的秋阳走了进来。
　　狼狗见女主人回来，忽地从代得光脚下蹿到她跟前，将头伸至她两腿间不动了。
　　李思秋见状，只好不情愿，又有点稍显羞涩地弯腰朝它一笑，又伸手往它头顶轻揉过几下，狼狗才表现出满意的神态扭起屁股，一路摇头摆尾乖乖地去了，李思秋也才有工夫来到桌前朝石飞洋莞尔一笑，拿起筷子。
　　桌前多出个女人，“噻话”（方言：不着调的话）就收拾了许多。又过些时候，石飞洋认为这下总该去啦，于是抬头虚眼朝他一瞟，却见他还是迟迟没有动身的意思，便猜想：“看来，今天我要不先跟他表表态，他那屁股一定是挪不开凳子呢。”于是石飞洋找了个岔子，佯装不经意地把话朝他递过去。他说：“代得光，我洋洋的为人，你该是再了解不过的啦。拿这次你帮我租学校的事来说，我的原则是，朋友归朋友。总之，到时候，我还是会给你……”
　　代得光不等石飞洋把话说完，他说：“洋洋！说远了！你哥！我兄弟！”
　　石飞洋听后只稍微点过下头，淡漠地哼一声，起身离开桌子，去了临向公路的木栏边。

　　石飞洋从这里居高俯瞰，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脚下公路对面唯一的一处木架子结构的小卖点，在它的背面，是一道有些年头的铁链子索桥一直延伸到河的对岸。河的对岸，隐约地可见几户人家散落在半山腰上左一丛右一丛；在它们背面的高处，是笔挺的山势，苍苍茫茫，巍巍峨峨。
　　稍后，石飞洋让自己的眼儿收回来，往下面小卖点两旁上下开阔的白沙河的河心当中望去；感觉并发现眼前的白沙河，早已经没有了记忆中往日的咆哮。昔日的波涛，已变成如老妇快要流干的泪儿，在就要干涸的乱石滩中流淌。

　　14
　　从代得光的九荫山庄到废弃的学校，要经过一段通往虹口方向的弯溜溜的上行山道。山道左边的江心河滩上，一处早已变成沙老板们的天然采沙场，正在哗啦啦地作业。一辆辆严重超载的“二手车”像虫子样，正艰难地在河心里将泪一样流淌的河水碾得稀烂。
　　顺公路去到这弯溜溜山道的顶端，在紧临公路右边的高坎上，一道褐色的围墙后面是一家私人砖厂；几个砖老板雇来的爆破手正腰缠粗壮的吊绳，把自己悬挂在半山腰陡峭的岩石上——可以说成是在上面打钻爆破并取土，也可以说成是正在那上面搞破坏般和大自然亲吻。
　　沿公路的一溜围墙之间，是砖厂的大门；大门中间是一条洒满粉红色砖粉的建碴路；建碴路看上去仿佛似一条带血的舌头，从砖厂里面一路“舔”出来。
　　在这里往砖厂一旁斜刺里的山上望，有几户人家散居在葱郁的杂林间缥缥渺渺，忽隐忽现；而正对砖厂大门公路的对面，是一处和代得光山庄公路对面那处小卖点，兼着当地人或这厂子里面工人闲暇时小赌相同的幺店子。
　　石飞洋紧随代得光，朝前走出去不远，石飞洋发现这一路上，路虽然还是原来的路，整个情形就和刚才大不一样了；因为走在这样一段看似平坦的道上，却由于要经过几道沿公路——一边是紧贴向上陡峭的山崖，一边是向下笔直的悬崖连续曲着的弯道，会使人陡然间生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和畏惧之感，特别是当要经过前面那处几乎要和岩石擦肩而过，最狭窄的那一程，如果从远处看，仿佛路到这里后就让两边的高山给锁住了一般的再没有了去处；两个人几乎是擦了岩石的边儿才经过这一段。在过去的时候，石飞洋见紧临左边足有百十米沟壑样深凹的河心里，汩汩流淌的河水，比自己刚才在下面看见的那一段急流更加有野性，大概是因为上午下过场秋雨的缘故，还能听见两岸的山林里那哗啦啦的涧声，和着江心里的滔滔激流，既给人雄壮，又让人胆怯。但好在这一程不算太长，等转过最后一道弯儿，便见虽然江对面的山还是那么斧削，而这一面的山却朝里面缓缓地挪了开。再往前走出百十来步，人就完全来到了开阔的地方，河在这儿也跟着弯了开。于是才弯出一个叫棕花嘴的地方；弯出了学校；弯出了学校斜对面之前的一处山庄，和山庄前面的一溜山居。
　　从这儿的山势看，应该是不受山洪冲击的缓冲地带，以致才让这儿的人们能在这里世世代代安居乐业，繁衍生息。

　　石飞洋和代得光现在已经沿着这条往山里不断延伸的公路朝学校走来。因为出门就爬坡，他们一路上都气喘吁吁顾不上说话，只有在经过砖厂对面那处小卖点的时候，里边的老板娘朝代得光打过声招呼；再就是石飞洋问过代得光一句，这条道究竟有没有尽头。

　　15
　　上一回因为是晚上且隔着用钢管制成的大门栅栏，石飞洋当时没能看清楚，这一回虽然时间还是晚了点，但他总是看清楚了。——透过大门的铁栏，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校园里一块比较规则的、从前孩子们平时下课后玩耍的，兼作跑步练操等作用的多功能长方形坝子；坝子正面靠近过去学校办公室的当中有一处快风化了的长方形花台，花台里杂草丛生，而花台背面那一连三间过去是供老师们使用的陈旧砖瓦房；从左边数过去，依次是厨房、办公室、值班用的寝室。学校的四周，栽有过去城里面随处可见的梧桐树，而坝子左右两边梧桐树的后面，就是过去老师们授课用的两排教室，然后才是石飞洋现在站的所在处，临公路边校园的围墙。学校从整体看，如说它像一个奄奄一息几近等死的老人，还不如说它更像一处早已衰败的坟场，静卧在让这里的大山人抛弃和遗忘了的老地方，随时都在等待着它轰然趴下。
　　学校里面的花台两边仅有的几块极不规则，小得可怜的草地上，疯长着毫不悦目的野草野花，和一些别的植物。这些植物显然在那些泥土里汲取了适合它们的、含有某种毒素的养料，仅在这临近冬日的秋阳里长得如此旺盛，草地左右两边，也就是教室尽头稍凹进去的地方，左边是一段早已倾斜的围墙，和正对面那三间过去教师们用的办公室连成一体；右边紧临教室的尽头，另有一之前专为学生建的厨房跟教室错落相连，厨房隔壁还紧挨着三间过去学生们住校用的、极其简陋的校舍。隔校舍一小块草坪，就是过去师生们撒尿的厕所，厕所两端同样有两堵用作围墙的墙；有了这两堵墙，才终于将整个学校艰难地，也是十分难看地连成个完整的整体。
　　整个学校坐西向东。在它的北边往上，是紧靠大山的村落，一家挨一家朝上面一路过去；南面顺着山道往下，是空旷的白沙河一直延伸到山外。左边与学校一墙之隔，是一条废弃弯曲的卵石路，仿佛蟒蛇样地揽着婴儿般的学校直插白沙河的江心，这样就给学校的左边形成一道陡峭的堡坎；坎下面茂密的杂草丛中，生长着成材又不成材的树。特别是到了临近河底那一段，一人多深的杂草中总似有蛇蝎在穿梭。紧临河的下游不远，有一处跟小丘样的荒滩地，从学校这儿往那里看，可见几处□□状的坟冢。同样的，河在这里就形成了一条陡峭湍急的江湾紧临公路向东而去，和江对岸苍翠崴嵬的山势遥相呼应，既给人力量，又让人高不可攀。离学校公路的正对面，划得七零八落的几块自留地快速地向山顶上延伸，越来越高，最后在离校门不到一杆远的地方突然拔地而起；苍翠间，它就像一道永不服输的巨垣非要和天比个高矮，几十亿万年如一日的盘亘在那里。人在这里沿两崖的山脉抬眼往远处眺望，就仿佛一道银色的空中走廊；而从远处看这里，又更像是一幅精妙的山水画。
　　可能是因为前几天一连下过几场秋雨，更因为这里长时间无人居住的缘故，校园里的水泥地上早已生满了苔藓，还盖了好厚一层褐色的梧桐残叶。颓败不堪的教室里面除了那些叫不出名的各类蜘蛛和它们织在四处的蛛网外，还遗留有许多曾发生在这里——过去的学生，现在已经成为了大人们的记忆、或被人们早已经遗忘了的悲欢故事。

　　石飞洋同代得光在里面哗啦啦踩着厚厚的残叶随意地溜过一圈，感觉还是同在外面看没什么两样，而此时的代得光还在一间间教室里穿梭。
　　石飞洋在学校的坝子当中徘徊过一阵，又独自站在过去的校园中央，聆听从后面河心里传来的阵阵涛声，那声音听起来忽远忽近，忽高忽低，仿佛一个即将远嫁的少女在哭诉她的忧伤，心里就横生出几丝凄凉。他想：“我现在面对的这所早已衰败了的、让这儿的世人抛弃了的学校，一如现在的我；曾经的得意只不过是过眼云烟。假如我自己将来在这里真要生了根，我将面临的，一定是许多不可预见的艰难险阻，甚至像这所学校样，让世人彻底遗忘。”
　　正在愣神，代得光把他从胡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刚准备出门的时候，校园里忽然卷起一阵狂风，褐色的残叶随着气流卷起老高，然后划着道道弧线飘向老远。
　　代得光一声大喊：“快跑！要下雨了！”
　　雨说来就来，不等两人跑出校门，秋风裹着豆大的雨点已砸了下来。等石飞洋跑出一段路再回过头来看时，整座学校早已在雨雾中显得羸弱而缥缈。

　　这天晚上石飞洋在代得光的山庄上一夜都没有合眼。人很多时候就这样，当一件在自己看来认定是值得认真对待的事情忽然出现，就一定会凭借自己的直觉去思索；这是一种智慧的表现，随后你就会顺着这条藤样的线索继续思考下去。在这过程中，你会不断地去试着推敲、酝酿。一般来讲，假若这种思考是在一个人所干的职业或能力范围内，然后你再试着去做，大概都会水到渠成；只是当你身处逆境中求生存，生存中求机会的时候，往往会感觉出错，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根本无力驾驭，以致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学校的事情石飞洋今晚上一定得拿出一个决策出来，可是，眼下的石飞洋要做出这样的决策真是太难了，却又觉得在他的跟前再没有别的道可选择。他想：“要么回去，继续在黄雅兰的跟前像吃软饭那样夹起尾巴做人；要么就在这个学校给自己重新扎个根。”
　　石飞洋在床上翻来覆去，瞻前顾后地思考。窗外，淅沥沥的秋雨，和着山庄旁边那条山沟里传过来的轰鸣声，响个不停；那声音仿佛是在向他预示着什么，却又更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
　　石飞洋心里很明白，只要他把这学校拿下来，那么，在他和黄雅兰与雯艾琴之间就势必得彻底失去一个。或者说自己得舍去一个；这事对石飞洋来说同样的难。——说雯艾琴吧，尽管雯艾琴小自己二十岁，也尽管他们的事至今都还没有在她家人的跟前露馅，但他知道雯艾琴对他的爱其实是早已横了心；至于前面对他产生的那些抱怨和怨恨，都是因为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和黄雅兰没有彻底分手的缘故；真要分了手，他相信她一定会什么都不顾的。再说黄雅兰那边，——虽然眼下他们已经离了婚，但她却并没有要从家里离开的意思，最多是私下里给他拿脸色看；之外，他们俩还要面对一大堆债务；更重要的是还有共同的女儿石瑜。真要分开，难！石飞洋还记得就在前些日子，黄雅兰曾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你两边都想要，这种荒唐的念头你也想得出来。我真怕你到头来一头都得不到。”——这句话真是点中了石飞洋的要害，同时也让他认为她是在向自己传递信息：即暗示他该从感情上走回去，而事实仿佛又不是他判断的那样。——不是么？前些时候他不就那样试着做了，招来的却仍然是她的鄙视和无声的嘲笑。
　　其实，只要这时候黄雅兰能稍微低一下她高傲的头，收起她那倔强的脾性，或者说她这时候哪怕能通过手机，给他来一个稍微关切的问候，或许，整个情形就完全改变了。——这么说是有根据的，因为这时候雯艾琴尽管在感情上还倾注于他，但见他同黄雅兰虽离了，态度上却非但对她没见好，反对她冷落；对黄雅兰和家里倒照顾更多了。
　　前一阵石飞洋在她们之间摇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吃不准黄雅兰怀里究竟揣的什么药，他甚至怀疑她早已和别人好上了。总之，是现实把他逼到了这一步。最后，石飞洋决定把雯艾琴和黄雅兰的事暂时放下，让学校的事有了结果后，再看她们的反应；再说，这事究竟成不成，还得打好大个问号。
　　回过头，石飞洋开始推敲起他对学校的初衷来。首先，他对学校的地理位置并不看好。从心理上，他是怀着那种最后一搏的打算。之外，对钱的事他也没有多大把握。他是怀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理在做这件事。最后他想：“假如这件事真要像代得光讲的那样。那么，我只需要在前期拿出万把块钱来先把它搞定，至于接下来的事，就只有等以后再说了。”
　　东边的天已经开始发白，雨已经停了，旁边那条山沟里的水，还在哗啦啦地流。

　　16
　　已是农历九月的天，昨夜里那场少有的秋雨，照样使代得光山庄一旁的那条曲折陡峭的山沟一下子暴涨了许多，浑浊的山水带着残枝烂叶顺着山沟飞泻直下，如一条暴跳的黄龙带着虎啸的声音，直奔几十米开外的白沙河而去。沿公路两岸，山峦叠嶂，云遮雾绕，到处散发出潮湿的空气。河里的水也同样陡然涨了起来，平常在江心里掏挖沙石的各型机械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石飞洋一觉醒来已是临近中午，虽然太阳还淡淡地挂在中天，可是山里的气候就这样，稍有一片云过来，说凉就凉了。
　　石飞洋从房间出来，代得光关心地迎上来说：“给，洋洋，你肯定有点冷哇？给你找了件夹克！”
　　“就是嘎。”石飞洋一边答，一边随手接了套在身上打趣说：“我他妈咋就没想到来的时候多带件衣裳呢？看来我还是经历少了点。”说完又嘿嘿干笑几声。
　　说话间天娃已在彩棚下面的桌子上放好碗筷，吃饭的时候，石飞洋习惯地问代得光说：“李思秋呢？”
　　“不管她。”代得光答完话，见石飞洋有些不解，又补充说：“她呀！晚上除到白沙或前头砖厂对面的小卖点上去打麻将外，白天一般都在床上弓着屁股睡觉。不管她。”
　　石飞洋本来不爱过问别人两口子的事，这回是因为自从第一次来这儿就很少见到她，所以有些心生好奇，在心静的时候会往她身上走走神。当然，石飞洋这种走神并不是就对她有什么想法，最多只说明发现他们的关系有点不那个。因为经过这几天石飞洋对她的观察，发现李思秋这个人单从外表上看，她虽然算不上美女那一类，倒也没什么明显的缺陷，只是在她那双深度镜片后面的那双让人看不见底的眼眶里，和那张对人不冷不热的态度上，总留给他有一种拒人之外和让人难以捉摸的味道。另外，还让他明显地觉察到，从她那还留有几分从少女时期留下来的一种刺激男人神经的东西，总仿佛在不停地从她躁动的骨子里不安分地往外溢。

　　刚才石飞洋听代得光说完，并没有往深处去想，只认为自己已在这里吃吃喝喝的来了这些天，是到了该走人的时候了，要不然，搞不好反倒会让她把自己看成跟代得光一样骗吃骗喝的人。不过，稍后他又安慰自己：“既然他能在这里的当地人面前把我吹得有那么能耐，那他一定在她面前，也该是这样吹的我。”
　　石飞洋想了这些，心里才终于好受了些，不过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因为他认为，尽管代得光在当地人的跟前把自己介绍得玄之又玄，但这终归是他自己说的，别人信不信又是另一回事，这里面自然也包括李思秋。
　　石飞洋想这些只在一愣神之间的事，不觉间，话已转到正题上来。据代得光讲，学校方面的事，他已经在之前就按照石飞洋的意思，跟乡上的负责人讲好了。今天下午，石飞洋只需要和他一道上乡政府去和那个具体管事的人先混个脸熟，随后再将先前的约定走个过场。而这些，自然不是代得光能够代替得了的。

　　午饭过后，石飞洋同代得光来到山庄下面的公路上，随后搭上了从虹口开往都江堰城里的班车。
　　两人到白沙乡政府的时候，恰好遇上别人午休时间，尽管这样，那位乡上主管三产的副乡还是过来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把石飞洋和代得光领到自己的办公室。
　　石飞洋坐在办公桌，眼望眼前这位身材瘦削的副乡长。印象中，他除了感觉他对人亲切和练达外，年龄同代得光差不多。
　　石飞洋和这位副乡在办公室里面商谈的时候，时不时总会有人进来向这位副乡请示或汇报工作。每一次当来人出去过后，副乡都会夸张地用他那双很少干活的手捎捎他就要快捎光头发的头皮，瞅着石飞洋歉意地干笑过几声过后，才又解释般自嘲地对石飞洋兴致地说：“你看这些人，芝麻点儿的责任都不愿意担，真烦人。”
　　又一阵寒暄过后，话转入正题，代得光在中间充当“B”角，整个商谈过程花了大约半个小时就结束了，分手的时候和先前一样，大家草草地又寒暄过几句，好像这是分手时必不可少的一种方式，假若不这样做，彼此都会觉得对对方不礼貌。

　　石飞洋同代得光客气地向那位管三产的副乡道过别，从乡政府大院里走出来，又一路回了九荫山庄。
　　山庄上早来了一拨游客，代得光见了就歉意地丢下石飞洋去了厨房。
　　石飞洋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仅有的彩棚下早已让客人占去一个角儿，且在里面闹得震天响。本来就不大的坝子里，经几辆小车塞了过后，好像就再没了多余的地方。在这样的情形下，石飞洋只好自个儿端上茶杯，无所事事地踱起步子，沿山庄住房一旁的当头去到它的背面。
　　石飞洋在经过跟住房紧临的那条山沟时，发现上午还奔腾咆哮的山水已早没了踪影，只有涓涓的清流，在夕阳的照耀下变得波光粼粼，跳跃着汇入到离脚下不远的一汪清潭。
　　石飞洋来到山庄背面一排种有棕榈树的绿地上，看似在悠闲地凝视着满山的翠绿和幽幽的山色，其实他的心早已经慢慢地走远了。

　　一条清清楚楚的道路，现在已经展现在了要想亟待给自己重新找条出路、和为此苦思冥想中的石飞洋面前；但这条路却又不是石飞洋之前想的。他想什么都成，真没有想到过要在这深山老林子里来开山庄。因为他对于干山庄这件事从内心里就是犹豫的，并在犹豫中带有种怨愤；这种怨愤一直都潜伏在他自认为很糟糕的内心深处，并最后才迫使他自己将那股子从来都不服输的邪劲终于给激活，而原因是他记起了刚才那位副乡在办公室和他交谈时的那一幕，理由是他认为那位副乡值得他信任，在合同的细节上也瞧不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最后他甚至认为刚才在和镇上那位副乡所拟的合同，差不多可以堪称在他自己这么多年以来所谈——或就要签订的这份合同中的典范。但是，他最终还是隐约地挖掘出在他们商谈的内容中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这个所谓的不对劲的问题又究竟出在哪里呢？
　　石飞洋不停地在心里问自己，又揣摩过好一阵，还是没有能够找出个答案，却在揣摩中竟又将黄雅兰的身影勾现了出来；紧接着，雯艾琴近来对他充满了哀怨的面容也跟着展现在他的眼前……
　　石飞洋在沉思默想中，为了使自己能够及时地摆脱在家庭中的那种寄人篱下的、黄雅兰那双厌恶得几近恶毒的、眼中钉的、肉中刺的眼神中逃离出来；还因为他生性里的那种冒险精神，和在利益的驱使下受到了这个想法对灵魂的诱惑，并让他最终认为自己应该以热切的姿态去抓住这次机会。不过，他自始至终还是对自己的这一想法深感怀疑和有点不安。但是，他只让自己就要进行的、将要把学校改造成为休闲山庄的这样一个大胆的设想和计划，或能力的闸门开启了忽儿，就急忙将它关闭了。他几乎没有多想，也不愿意再去仔细掂量的就赶快把它关闭在了内心深处，并迫使自己相信。最后，他还用种种理由说服自己，并相信自己已经有了这样的能力将山庄建成；钱也自会有着落。但是，在他大脑深处的另外一个灵魂，却同样又在很清楚地告诉他，要想建好或改造好这座山庄，难！
　　——石飞洋这会儿是因为钱的事在犯愁，因为这学校租赁的问题几乎已经谈妥了，按照下午他在乡上和那位副乡的约定，他估摸这会儿他们大概已经开始在按照自己和那位管三产的副乡所拟定的内容起草合同了，之后只要自己不反悔，签字画押只是明后两天的事。

　　17
　　说到钱，石飞洋直到这时候才发现，上次从他二姐那里不假思索地就来了这儿是多么的荒唐，愚蠢和可笑！
　　石飞洋还记得当初从他二姐那里上代得光这儿来，虽然自己心头抱有种幻想，但那仅仅只是种一时间的幻想，骨髓里却想的是和他多年不见，随便上来看看他为自己解解闷而已。照他二姐的说法，就是上来吃代得光他龟儿子一顿漂勺。到如今才发现，自己反倒有让他给牵了鼻子走一样。
　　石飞洋还记得曾多次向代得光申明过自己已不如从前，他甚至把自己同黄雅兰和雯艾琴的事也向代得光摊了出来，哪曾想，当代得光听过之后反倒更加激动和来劲，并摆出自得的架式先把自己这么多年来，从结婚——离婚——再离婚的种种好处和心得一股脑儿地、沾沾自喜地吹了个天花乱坠。代得光当时是这样对石飞洋讲的，他讲：“离了好啊！离了就可以四处乱整女人了！连逛窑子让警察给捉住也莫球得奈活！”——总之让石飞洋听了后的感觉是，假若自己今天不抓住这次机会领他这份情，倒真对不住他了。
　　因为钱的事，石飞洋终究对黄雅兰没有底，最后又逼着自己把思路拉回来，并认为自己何必只在肚子里兜圈圈呢。事到如今，最好还是先给她通个话，等试探过她的口气后，再做最后的打算。
　　石飞洋在心里暗暗地为自己下决心，只要这次黄雅兰在钱上面真的不答应；那么，他们两口子的日子可能真的就到头了。当然，这一切都还要等石飞洋打过电话，让结果最终出来过后才知道。但是，当结果一旦肯定下来后，——就是说，假如黄雅兰当真就不把钱拿出来呢？想到这里，石飞洋就不得不再次跟着往下思考了；紧跟着，雯艾琴的影子，便又在他的苦想冥想中再一次牵了出来。

　　这么多年来，黄雅兰和雯艾琴总是在石飞洋的脑海中交替出现，在这样交替的过程中，黄雅兰总是在前，雯艾琴在后，即便是雯艾琴在他的跟前也是这样。
　　石飞洋在心头暗暗地为自己下了决心，这件事既然到了这样的节骨眼上，咋说也要干下去；并在心头已经有了同黄雅兰彻底拉豁，然后从此死了同雯艾琴一起过的想法。
　　他坚信，只要自己把事情向雯艾琴讲清楚，她是一定会跟着自己的。除此之外，石飞洋还坚信，在当他把事情对她讲清楚过后，当初在自己公司即将倒闭的最后关头交给她的那几万块钱，到时候她也一定会拿出来；如果再加上自己手上那些还没有上市的股票卖出去之后，改造眼前这座要干的山庄，就应该差不多了。至于今后，办法总比困难多。

　　此时的石飞洋从整个心理上看，已经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一个充满赌徒心理的人。哪怕之前他对自己的想法已经有了些警悟，但这时候的他就像踏上了战车，想止也止不住。
　　石飞洋面对下面那一汪清潭已浮想联翩地回过好一阵神，浓浓的一杯茶早已经淡如清泉，不知不觉中，太阳已隐入一团烟云的后面。山那边起了一阵风，人就凉飕飕的。
　　晚饭过后，石飞洋终于运足了勇气准备给黄雅兰打电话。但是，当他在往自己兜里掏手机的时候，心里又打起小鼓来，并感觉手机仿佛已经变成一坨生冷的铁饼，一下子重了许多。又犹豫过一阵之后，石飞洋才鼓足勇气，把手机掏了出来。
　　自认为酝酿了很久，又酝酿得很成熟的石飞洋，现在就准备要同黄雅兰在手机里开始正式交涉了，但由于他担心自己所谈及的事情提出来之后，会遭到对方的异议或提出和他相左的意见，并担心起自己在和对方交谈的时候出现口吃的现象。因为这样的情形在他身上是时有发生的。现在的石飞洋就由于知道黄雅兰的脾性，在无意间早就给自己增添了思想压力，——就是说，在精神上，他从一开始，就打败了自己。
　　石飞洋已好几天没有和黄雅兰通电话了，他担心的就是这个。现在，石飞洋已经把电话捏在了手里，艰难地、手和手指一伸一伸地掀开了手机的盖子，又一伸一点地掀动了手机键盘的键钮。
　　刚开始，黄雅兰在那边接电话的时候，声音听上去比先前好听了许多，并让石飞洋从心理上感到些许安慰；可是当问题谈到点子上过后，黄雅兰那边的口气一下子就来了个大转弯；石飞洋心头一急，事情一下就谈崩了。后来石飞洋在手机上差不多是用那种近似咆哮的口吻，凶狠地对她吼着说：“你不拿钱？好！黄——黄雅兰！你听着！你不拿钱！我！我就再不回来啦！而且连娃娃，还有那些债务！我也一概不球管啦！”
　　过去石飞洋虽然有时也在她面前发火，但是再怎么发，好像还没有发过这样大的火。
　　手机里，黄雅兰的话虽然恶毒，但是，她的声音听起来却比音乐还要好听。
　　她在手机里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你就是死在外头，我都无所谓。而且你最好还是死在外头最好。我还要告诉你，女儿不用你管。钱，我一分也不会动，更不会拿一分钱给你和那个‘二幺幺’到外面去打水漂漂。我再告诉你，这钱，我是要留给咱们的女儿将来读书用的呢！”
　　石飞洋仍然被愤怒的情绪支配着。这么多年来，他仿佛现在才发现自己的眼光受了她外表的欺骗，因此刚才他才会对她产生这么大的愤怒，性情也才变得如此乖戾和固执。但是，在这种情感的底层，也潜伏着他对她这种做法产生有某种认同感。
　　对石飞洋来讲，如今这样那样不顺心的事早已经经历多了。在他看来，这件事儿本来也早在他的预料当中，只是在这之前他自己在心理上还不愿意去承认罢了。现在，当事实真的摆在了他的面前，确也多多少少在他内心深处引起不小的震动，并迫使他只有面对事实，除此别无选择。

　　“拉倒吧？继续干？继续干？还是拉倒吧？”这个问题简直痛苦地折磨和残酷地啃噬着石飞洋的内心世界。
　　石飞洋实在耐不住自己的性子，只好在坝子里来回踱圈子，并借此舒缓和减轻自己内心里痛苦不堪的烦乱心境，随后才好不容易把窝在自己肚子里的火给强压制下来。
　　代得光见石飞洋的情绪稳定了些之后，先舒展了一下眉头，然后笑着对他说：“哎呀！洋洋！算个球！我日她妈的离了几次婚，不也照样活得好端端！”
　　石飞洋不理他。又犹豫过一阵，终于给雯艾琴通了话，并把这里的情况和刚才同黄雅兰发生的事，简单地叙述了一番。
　　电话里石飞洋看不见雯艾琴那边的表情，也听不出她声音里是悲还是喜，只有当石飞洋说到钱的时候，她才略略地停顿过一会儿，并让人感觉到她嘴里仿佛含了个什么好吃的东西正囫囵地吞下去过后，才在手机里用和往常一样平静的语气对他说：“我看这样吧，等下我先向老板请个假，明天就把钱给你送来。我太累了，等明天我来啰再和你说。”
　　雯艾琴说她自己太累，其实是在骗他，原因是她对他又产生了新的希望，只是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向他道出来。她知道，无论她怎样恨他，只要他真的同黄雅兰分开，那他真的就是她的了。
　　一阵无法形容的喜悦立即袭上雯艾琴的心头，这喜悦就犹如闪闪烁烁明亮的光芒投射在她满腔欢乐的心田里；而这种欢乐，是当她听见石飞洋在电话里告诉她那一切过后，她的精神才终于为之一振。啊！七年啦！这整整七年苦恋的岁月，一直把她压得抬不起头来。而此时的她，终于能够站直仰望星空了，并在内心里不自觉惊奇地叫喊起来：“啊！原以为欢乐的东西早已在我的心中死去啦！哦——石飞洋！我的爱人！现在，我又变成了一个新人。”
　　她这样的感受，是一个刚从她自己心灵的牢笼中脱逃出来的。她不能把这种感受马上传递给石飞洋，她要藏在自己的心田里好好咀嚼一番后才告诉他。
　　石飞洋的心这时候已经怡然了许多，只是在这种怡然中，又给他增添了许多无奈的东西。但是，这种无奈尽管是藏在他自己灵魂深处的东西，却也仍然没有逃过代得光那双窥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