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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上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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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若醒了,遣人告诉我一声。”我把几枝桃花插进花瓶,盛放含苞,参差长短,摆弄出最撩人的姿态。侍弄妥当便轻轻退出宣德殿,低声向门外服侍的宫女交待,信步走回长秋殿。
服侍太后,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情,劳神费心。老人家的猜疑和多心,平添很多额外的计较和考量。很多次,我险险通过太后的试探;很多个夜晚,我不休不眠守在太后病榻前;很多会,为了给太后寻找稀有的草药,我带着随从们在山中攀爬得遍体鳞伤。
五年,我用尽心血从一名贴身女官,变成太后信任的女医,再到如今时刻不能离身的义女,长公主尊贵的位置,我一步一步爬着接近,到今天能稳坐,着实付出太多心血和代价。
慧儿准备了温汤,我躺在偌大的玉石澡盆里,吃着岭南进贡的鲜荔枝,放松身心洗去疲惫。轻轻闭眼,任凭宫女们按摩擦背悉心服侍,心安理得享受这种奢华的生活,这一切都是我辛苦付出应得的回报。
天色渐晚,一盏盏宫灯点亮,熏笼里紫檀的香气,温温飘散。我叫慧儿点亮镜前的那盏琉璃莲花灯,五彩华光顿时绽放,映在铜镜里、折射到整个寝殿中,如梦似幻的炫丽。
我坐在镜前注视花灯,也欣赏着镜中的女子。这真的是我,我花了八年时间才接受拥有绝世容颜的事实。慧儿站在我的身后,细细梳理我的及腰长发。汉女留发长可及踝,我却嫌那么长太可怕,坚持只留到腰际。如果不是有慧儿每日替我梳头,甚至只想留到肩头的。
我很少化妆,天生美貌,乌眉入鬓,美目流光,肤若凝脂,唇色樱红,这样的一张脸,哪里还有胭脂铅华的用处。慧儿用细小的脂玉杵,挑了一点滋润的珍珠膏,细细涂在我脸上。
我迷离的看着莲花灯,很不小心的让思绪飞走,飘回到上元之夜,那个流动着五彩华光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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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听宫女们说,最近我们的三十万大军在康居打了胜仗,匈奴的什么郅支单于兵败而亡,大汉收服西域三十六国,在那里屯兵设督抚。郅支单于的弟弟,呼韩耶大单于统一了匈奴,这个呼韩耶大单于是亲善大汉的,已经上书与我朝修好,愿意结盟。”慧儿一边给我梳头,一边说的眉飞色舞。
“慧儿,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国家大事了?”看着她满脸放光,我觉得好笑。
“嘿嘿,公主取笑了。我哪里是关心国家大事的人呐,实在是这件事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好处啊!”她说的更起劲,我也起了好奇心。
“公主,咱们避居长乐宫,消息闭塞,不知整个未央宫都传开了,说皇上为边关大捷、汉匈修好大喜,也为体恤百姓日前为战争没有过好春节,所以特别开恩,从上元节这天起取消宵禁,长安百姓可欢庆三天,所有不当值的宫人都可出宫观灯,会见家人!”这才是她高兴的重点。
可怜宫女到白头。慧儿进宫三年,虽然家人就在长安却不得相见,有这样的机会难怪她会欢喜。
“公主,您怎么一点儿也不欢喜?难道您不想出宫去玩儿?”慧儿见我不动声色,很是奇怪。
我无所谓的笑笑,这样的日子宫里定是要举行宴会的,太后出席我也许就要跟着服侍。况且,就算出宫又能去哪里呢?王家么?爹爹阳平侯已经去世,哥哥时常进宫,平日总是能见到的,如果非要去见家人,能想到的也只有王莽母子了。
“昭君妹妹。”来的竟然是皇后。
“皇后娘娘安好。您怎么来了?”我恭敬的行了礼,扶着王政君坐下。
“上元节宫里大宴,皇上让我来接母后回宫。”我点点头,这早在意料之中。
“妹妹,我刚刚从母后那里来,已经替你向母后求情,免去宫中应酬,准你出宫游玩赏灯。”皇后说的有理又贴心。
我甜甜的笑着,口中道谢,其实心里明白,她是不想让我出现在未央宫,不想让皇上见到我。其实这也正是我想要的,姐妹心有灵犀,相对而笑,彼此心照不宣。
换上普通贵族小姐的服饰,跟着慧儿三转两转,甩开要跟随而来的侍卫,我们手持腰牌,混在出宫观灯的宫人们中间,溜出长乐宫大门。
入宫五年,再一次领略长安的繁华,才真正第一次掀开这座古老都市的神秘面纱。当我站在人流不息街上,看着身边熙攘欢笑的百姓,竟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庶民大多是朴实善良的,他们清楚而直接的表达着对美丽高贵的瞩目和崇拜。
“公主,这些人都在盯着您看,真是太大胆了太没规矩啦!”慧儿愤怒的瞪着那些频频回头,就差要聚众围观的路人。
过分沉浸于自由游荡的愉悦,竟使我忘记了太过美艳的脸,是不应该肆无忌惮呈现在世人面前的。又往前走一段儿,不远处有个卖面具的摊子,我心头一动,赶忙带着慧儿走过去。摊主是个年长的妇人,热情的向我们推荐嫦娥、女娲、西施......那些做工还算精美的面具。我笑着摇摇头,并不喜欢。突然,我的目光被一个青面獠牙,怒目凌瞪,凶悍骇人的木雕面具吸引。
“姑娘,这是我儿子从关市上与匈奴人换回来的,听说是他们乞求平安的神,可是太丑了没人愿意买。”老妇人见我拿着面具爱不释手,连忙搭话。
仔细看这面具,原木金漆,粗犷朴拙又做工细致,一看就知做这面具的匈奴匠人是满怀敬畏之心的。面具样子虽然凶悍,却有凛然正气,毫不邪恶。世间万物,并非美就是善良,丑就是凶恶的。我痛快的付了钱,欣喜的把面具戴在脸上。
“公主,这个鬼脸儿好骇人,我都不敢看了。”慧儿惊惧的别开眼,不敢直视我脸上的面具。
“鬼脸儿?你倒是会说,没听那个婆婆说,这是匈奴人的神灵,能保平安的。”我好笑的纠正她。
“啊?用这么丑的东西保平安?匈奴人真是没开化的野蛮人!”她还是不能接受。
我想说,就像汉人的门神,大家都爱挑凶悍的,认为可以震慑鬼怪,就像钟馗像,谁都想要最骇人的,可以保家宅平安。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门神是谁?秦琼和尉迟敬德吧?那是唐朝才有的人啊!好险!
因为带了这个面具,街上的人不再对着我的脸猛瞧,甚至很多人连看也不敢看。我心中暗笑,谁能想到世上最丑陋的面具下面,掩盖的是世上最美丽的容颜呢?
我和慧儿手拉着手漫步在北市,这里紧邻亲贵聚居的北阙,是整个长安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方。街道两旁火树银花,彩灯高悬,街上人来人往接踵摩肩。
“慧儿,你跟紧点儿,别走散了。”从人群中捞回差点摔倒的慧儿,赶忙叮嘱她。
“是啊,公主。”现在她懊恼的拍拍裙角。
“慧儿,要是我们走散了,到哪里去集合?”我习惯这样的假设,从前和女伴们逛街,事先都会这样约定。
“嗯,公主,我只认识自己的家,在西市上的崔记绸缎行,是我爹开的。如果我们找不到了,就去那里会合,好不好?”慧儿终究是思念家人的,就连地点都选在她家里。我体谅她的心情,放过她小小的徇私,笑着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这就是平民百姓的乐趣,有饭吃,有衣穿,有热闹看,生活就很快乐了。
街面上有很多灯谜,一个铜子儿就可以揭一个谜面,猜中了有彩头。慧儿雀跃着试了几次,赢了一盏可爱的虎头灯。我宠爱的笑看,这才是十几岁少女应该有的天真烂漫。
而我,空有十八岁花样少女的躯壳,却内心苍老,灵魂淡漠,辜负了大好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