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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公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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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宫廷,寂静而慵懒,太监和宫女们无声的忙碌着,我急促却又轻盈的走在长乐宫的回廊里,拖曳的裙摆在地板上沙沙轻响,身后跟着侍女慧儿,她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这是我亲自处方抓药,亲手熬制的汤剂,现在要把它进献给太后。
两年前,太后心疾发作,胸痛难忍,是我用银针刺穴,一剂救心汤,把她从死神手里抢回来。濒死的恐惧摧毁了她的骄傲和心防,此后的半年,我用天王补心汤辅助针灸为她调理,疗效很好,太后的心痛痼疾很久都没再犯过。
“昭君公主到!”大殿外的太监,高声通传。
我略略提起裙裾,迈过高高的门槛,向着满面笑容的太后走去。
“儿臣参见母后……”
太后没等身边司药太监尝试,直接接过玉碗,喝下汤药,这样的信任在皇家是很少见的。长乐宫乃至整个宫廷,太后最信任的人就是我。我在她身边做了两年的贴身女官,后来偶然救了她的性命,变成她的专用女医。心存报恩之情和长时间的相处,使她对我有了长辈对小辈的疼爱和怜惜,她一生无儿女,便把我认做了义女,给了我难以想象的恩宠,亲传懿旨请皇上册封我为昭君长公主。
五年前,在我告别阳平侯府走进未央宫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境遇。
当年,和所有刚进宫的女孩儿一样,进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如意画馆画像。未央宫的掖庭里,待诏宫女不下三千人,皇帝没时间一一召幸,就凭着画师进献画像的美丑,决定是否临幸这个女人。因此,宫廷画师掌几乎握着宫女一生的命运,几乎所有的宫女都会向画师行贿。说几乎,是因为不包括我。
我根本不再乎画师把我画成什么样子,应该画美或者画丑,想必皇后姐姐或者侯爷哥哥,已经知会安排过,我只管轻松的坐在那里,等着结束离开。但就在那天,我见到了王嫱,秭归王襄的女儿,因为貌美,以南郡第一美女的名号被选入宫。
我隐身在暗处悄悄打量她,她今年十六岁,生的面如桃花,艳丽非凡。不但美,而且十分骄傲。南郡第一美女的称号,给了她充分的自信,也许王嫱认为自己是天生丽质难自弃的,所以她没有向画师行贿,春风满面的画完像,便自信的昂头走开。
我站在角落,惋惜的注视着她袅娜的身影消失在花园尽头。也许美丽的女人都很骄傲,可世上任何女人的美丽从一出生,就是属于男人的。红颜自古多薄命,在男权横行的时代,一个女子的美貌,要么带给她地位和权力,要么带给她厄运和磨难,两千多年的历史,这样的例子太多。
每当我临镜自赏,都会莫名的忧虑,有时甚至惧怕自己越来越惊人的美丽。我喜欢把脸隐藏在各式各样的面具之后,那样会让周围的人自在,自己也会安心。
很快,我想到了另外一件事。王嫱和王昭君竟然是两个人!这解释了一直以来我的困惑:在女子地位卑微至极的汉代,一个女人出身农家,姓王,名嫱,字昭君,她怎麽会不但有名,还有字?
原来,王嫱是王嫱,昭君是昭君,她们根本就是两个人。不明白到底是历史欺骗了后世的人们,还是当权者篡改了历史。那真实的历史到底是怎样的?名列四大美人,和亲出塞,美貌羞得飞雁坠落的,究竟是我还是她?
“王姑娘,皇后宣您觐见。”一个小太监,上前低语,打断了我漫无边际的思绪。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皇后姐姐。认祖归宗后的三年来,她从未宣我进宫探望,我也从没迈进宫门半步。
“哥哥说的对,你真美。”王政君面如满月,清秀端庄,仪态雍容。说话的语调轻轻软软,很温柔。我在殿上做足礼数,默默垂首而立。
“你娘亲的事情,我也很遗憾。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会怨恨么?”她问到。
“那是爹爹和我娘亲两个人之间的事,当年是娘的选择,我没有权利评断也不想怨恨。我很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爹爹、兄长、姐姐、所有的家人。”我尽量把话说的不卑不亢,虽然她是皇后,但也是我的姐妹,更是一个战壕的战友。
我们共同的家庭,在她内心埋下了巨大的痛苦,幼年时父母离异留下了心灵创伤,所以她才会执拗的在多年后,母亲改嫁并和继父育有儿女的情况下,坚持让父母复合。这是小女孩式的固执和偏激,泄露了她心中放不下的脆弱。
“你愿意进宫来,做皇上的妃嫔,一辈子呆在未央宫么?”她伸出温热的食指轻抬我的下颌,直直的深深的看进我的眼睛,眉尖轻挑,满是探询。
“回皇后娘娘的话。作为王家的女儿,昭君没有说愿意和不愿意的权利,全凭哥哥姐姐做主。但如果姐姐您真要问妹妹的意思,我宁愿一辈子留在府里,侍奉父亲。”
“你的确特别,也比寻常女子聪明许多。我们王家,葬送在这未央宫里的女子,只我一个就够了,犯不着再赔上一个你!”她慢慢放下手,拿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喝了一口。
我静静站着,听凭她决定我的人生,虽然强烈鄙视我此刻的奴颜婢膝,可这是大汉帝国、封建社会,就算如何唾弃,人在屋檐下一定要低头。
“如果,我不让你做嫔妃,只让你做个宫女,不分昼夜的服侍主人,永远见不到皇上,你可愿意?”她斜瞥着我,缓缓说道。
“昭君说过,只要是姐姐吩咐的事,妹妹都愿意。”我以不变应万变。
她点头笑笑,拿起身边的一副画卷慢慢展开。我看到上面画的人站在满树桃花下,艳容无边,风姿绝代,是我。这是刚刚在如意馆画师为我画好的,这么快就送到皇后这儿来了。
她看了看画像又看了看我,一抬手便把画丢进一旁的焚香炉。火苗迅速吞噬了薄薄的丝帛,连同一个绝世独立的倩影,一起消失。
“妹妹,从今天起,你就是我长在太后身边的眼睛、耳朵和嘴巴,整个长乐宫姐姐就交给你了,懂吗?”她抓住我的手,让我坐在她身边。她的手很暖,却捂不热我的心,因为她的话太冷了,一直冷到我的骨髓里。
王凤把我送进未央宫,想让我魅惑皇上,替代皇后成为王家在皇上身边的另一个筹码。皇后却要把我送到长乐宫,留在太后身边做她的奸细。宫廷无间道,我的身份真是很弱很危险啊。到底该依靠谁?谁又能保护我?是从未谋面的皇上?马上要朝夕相对的太后?毫无感情可言的皇后姐姐,还是老奸巨猾的侯爷大哥?我可以被人利用,可以牺牲、但要知道到底在为谁卖命?
此刻我也终于明白了皇后的想法。她和王凤最大的不同,在于她不认为美貌会是他们的王牌,在她眼里太后才是!纵观大汉皇朝开国以来的历史,历代君王无不展示了非凡的仁孝,只要太后在世的,无论是景帝、武帝、宣帝还是当朝元帝,全都听命于太后。而当今标榜以儒治国的元帝,更是其中最甚,太后的意愿的确比任何一个得宠的昭仪更有力。
事实证明皇后是对的。大汉帝国君王仁孝的美德,不但帮助了我,甚至在她自己做了太后,太皇太后的时候,依然令她和王氏收益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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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君,我吃了这几服药,感到好很多,身上不再酸痛,眼睛也不干涩,晚上睡得安稳。那些御医都是群废物,多亏本宫身边有你。”太后亲切的握着我的手,笑着说。
“母后您谬赞儿臣了,是您洪福齐天。”我恭谨的陪着笑。太后有消渴症,也就是糖尿病。我给她用了消渴汤加入肾气汤,很有效果。这样的富贵病很难治愈,只有悉心维持,不出现严重的并发症就是很好的了。
“昭君,听说现在花园里的桃花开得正好?”
“是啊,母后。‘大片姹紫嫣红日,最是人间四月天’您想去看看么?”
“听你这两句话就很美了。我有些累你去吧,捡那些形态婀娜的多折几枝,给我养在花瓶里。”
“好的母后。我也正要去采撷花瓣,一半酿成桃花蜜给您泡茶,一半做成桃花酒封在地下,等到过年时拿出来喝,母后您说怎么样?”
“好,我都等不及了。这里没事,你快去吧。”
行礼告退,带着慧儿和宫女们走如明媚的春光。那时我还不知道,就在我离开后不久,皇后带来了改变我一生的消息。
“政君,你可是好久没来了。皇上和太子都好么?”太后问道。
史书上说,王政君是元帝做太子时,一次偶然选中封为太子妃。王政君“偶然”在五个衣着晦暗的宫人中,身穿绯红艳装,“偶然”站在离太子最近的地方。试问,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成人之美的“偶然”。王政君这个皇后,其实是太后为皇上选的。元帝个性柔弱,皇后如果野心勃勃,难保不是又一个吕氏,太后认为王政君贤惠淑德,性子稳重又少有独断,是个不错的皇后人选。
事实证明,任何一件事都有两面性,王政历经七代君王,造就了王氏的飞黄腾达,也缩短了西汉王朝的寿命。但现在的太后并不知道,她对这个乖巧听话的儿媳十分满意,并且因为皇后的妹妹王昭君,是太后身边时刻不能离开的红人儿,使太后对并不得宠的皇后热情了许多。
“母后,儿臣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实在是有事要向母后求助啊。”皇后废话不说,直奔主题。
“哦?是什么事情?你别急,慢慢说。”
“母后,事情是这样的。匈奴的呼韩耶大单于,前不久向我朝递书请求和亲。这是上保社稷,下佑万民的大好事,皇上非常高兴,当即应允。呼韩耶大单于从匈奴王庭出发,现已从原阳进入关内,不日即可抵京。”皇后眉头紧锁,徐徐道来。
“这不是很好么?汉匈几代刀兵,和亲就成了一家人,永熄战火,是大大的好事啊。”太后一听也是高兴,不知皇后愁容从何而来?
“麻烦就出在这和亲的人选上。皇上的平阳、平都两位公主年幼,先帝的几位长公主都已经出嫁,有两位孀居在家,又年纪偏大。不得已,皇上选定河间王叔的乐陵郡主,加封其为长公主,和亲匈奴。怎知,就在她启程来京的路上,染了重病,卧床不起。一时间,这公主的人选,竟无从着落。陛下和儿臣都很着急。特来和母后商议,母后与各位叔王熟识,哪家有适婚的郡主,品貌性情能堪当大任者,皇上加封公主,前去和亲。”皇后一口气说完,看着太后的脸色。
“这可真是个难题。人家大单于马上就要来了,我们的新娘子还没挑好,这可不行。叔王家合适遣嫁的郡主,仓促间我一时也想不起来。这样吧,容我仔细想想。一有消息我就派快马到未央宫送信。”太后说。
“那好,有母后作为后盾,儿臣心里踏实多了。”皇后轻呼口气,环顾殿内。
“母后,昭君妹妹呢?怎么没见她?”
“她去花园替我采几枝桃花观赏,要一会儿才能回来,你要不要等她?”
“真是不巧,天黑前儿臣还要赶回未央宫去,这就向母后告辞了。”
“好吧,你们现在忙着和亲的大事,我也不留你了,路上小心。”
看着皇后一行远去的背影,想着皇后说的话,太后也陷入了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