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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劳燕分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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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如野草般干枯的心灵,在亨利的悉心呵护下,开始缓缓复苏。她仿佛一缕熔熔的阳光,所到之处,日光耀眼,夏树生繁花。她戒掉了在微信上灌水的习惯,也不再与我夜聊,但,从她间断的告知中,我得以了解她当下的生活状态。亨利通过一位摄影师好友,给她介绍了一份婚礼约拍摄影师的工作。其实这是一份闲差。亨利的朋友圈子颇为广泛,遇到红喜事,亨利就安排燕子去现场拍盛装的新娘,事后燕子把她拍的照片制作成音乐录影带,即可领钱。亨利已经为她打点过一切,这份婚礼摄影师的工作,只要懂得浅薄的摄影知识,学会制作Flash视频即可胜任。没有约拍的白日,燕子肩背佳能照相机,满星城跑,去捕捉转瞬即逝的城市细节。在市中心的太平洋咖啡馆。西瓜皮遮阳伞下,一位东欧男子躺在长椅上。他满脸醺醺然,身着皇室蓝薄针织衫。年轻的男子盯着夏空,蓝色晕染的清澈眼眸,透露出几分缱绻。生机勃勃的小学附近的艺校。幽暗陈旧的舞蹈室里,站着一排跳芭蕾的修长女孩。一律穿着浅粉色的蓬纱芭蕾裙。她们屈服于小城市的宿命,望着窗外,目光却到达了她们到不了的城外。坡子街的臭豆腐干子小摊上。年过七旬的丧偶鳏夫,聚精会神地炸着香喷喷的脆干子。老人眯着眼睛,陶醉在焦酥的香味中,一丝不苟地,为热油出锅的干子撒上辣椒面。老人神情恍惚,不知是因为年老体衰,还是由于深陷在回忆的水田里,暗自神伤。东欧男子的独在异乡为异客,芭蕾女孩的不甘平凡,卖臭豆腐老人的艰苦卓绝,都是燕子拍下的星城风景线。没有约拍日程的时候,燕子总是能在城市的角角落落里,寻到她的小确幸。她的独特视野和完美才貌,促使她不断按下快门。一个月之后,她自费出版了她自己的摄影集子。她在星城的摄影圈中,变得小有名气。按下快门是一秒钟的事情,继续这份生活的勇气却需要早早酝酿。有时候,一连两周都没有婚礼约拍,她每天在城市的微小旮旯里巡逻,鲜少与人对话。也有出门一天,一句话也未启唇的寂寞时刻。她是历史系女生,眼光不俗,总能把南部小城的七情六欲拍得隽永,让一些注定被遗忘的小人物寻找到自身的定位,这种历史感,常赋予入画者稳重的安全感。弊端是,唯有拍摄者本人是伶仃独行侠,燕子渐渐无法忍受孤独的煎熬。燕子的自费摄影集子确实拍得好,可惜无法大量盈利。和我一样,她产生了对未来的莫名焦虑。到底,该一辈子当独立摄影师,还是早早成家生子?在她进退两难之间,薛子送了一套礼服裙,来自Givenchy纪梵希高订,乔其纱的面料,精美地绣着玫瑰、蓟草与风信子。象牙白色的柔软面料上遍镶海珍珠。燕子把它挂在出租屋的衣橱里,一条裙子占据了整个衣柜。燕子臭美时会穿上它,任凭她的惊人倩影浮现在破败模糊的镜子中,然后脱下,郑重地把它归置在衣橱里。掐腰,抹胸,参差不齐的大裙摆,经典的纪梵希风格。赫本穿过的品牌,总是有一种甜蜜的风味,燕子的惊艳,完全契合这条白色礼服的经典与瑰丽。薛子确是懂得如何讨女孩欢欣,他知道燕子喜欢赫本,就买了一件赫本风格的衣服,送给她,在大手笔的花钱背后,是一种温暖的小心思——他要让燕子成为他的公主,一生只为她绽放。燕子收到礼服时,心里满溢着受宠若惊的激情,她坚信,这条婚纱性质的长裙,能给她一个绝佳的未来,毫无疑问,薛子在暗示她,他想娶她做妻子。顺理成章地,燕子开始出没在七星级大酒店,薛子在酒店为她包下一间总统套房。燕子搬家了,拥有了一个新颖的身份——亨利的女伴。在薛子的鼓励下,燕子开始自信地展示她苦学的纯正英国英语。她跟着亨利一起,与外籍商人打交道,与亨利成双成对地在创意晚宴上报到。她已换了装束。海草似的头发,被发型师捯饬成飘逸的梨花头,文绉绉的打扮变得甜美,穿Forever21的粉色连衣裙,大眼睛戴上美瞳,神采奕奕,脸上涂着银色闪粉。燕子脱胎换骨,摇身一变,成为老总专属的辣妹子,她身上洒了Chanel香奈儿的香水,一股糖果味混合着冷汗的怪异气味。燕子混迹于“辣妹子”的社交圈中,连呼吸也是欲望的味道。燕子约我见一面,地点是平和堂的粤式甜品店。我好奇,怎么选择平和堂见面,可有特殊意义。那地方出没的都是有产阶级,东西贼贵,华而不实。燕子哈哈大笑,说,因为那里的停车场够大嘛。燕子驾驶着一辆枣红色的大奔,向我徐徐靠近,轿车是帝都牌照,号码很靓。恰逢盛夏暴雨天,天空刚下完雨,地上一片湿凉。燕子身着高订的小黑裙,价格不菲,不是迪奥就是普拉达,外搭米白色针织开司米毛衣,脖子上一串厚重的珍珠项链,赤脚踏一双Jimmy Choo尖头皮鞋,鞋子上镶满了手工银钻,肩背一只LV水桶包。看着她这成熟的打扮,隐隐透着风尘气息,我知道,无论用什么手段,她从女孩蜕变成女人了。她易如反掌地加入了拜金女郎的队伍。我站在雨后的凉风中,张望着那道窈窕的倩影,心里有些烦躁。我担心燕子的幸福来得没有如此理所当然,也许,她要吃的苦,还在后头。彼时,我还穿着波西米亚风的喇叭裤,素面朝天,冷空气从我脚踝灌入,吹冷了我的心事。我到达平和堂楼上的甜品店,挑了一个临窗的二人座。燕子坐在我对面,一直捣鼓着她的Iphone,我想,她应该是在给亨利发消息。见她没有理我的意思,我打开日记本,开始记录今天的写作灵感。我不时抬头观察她,读出了她的粉底液遮盖不住的憔悴,脸部长了红斑,我想那是作息不规律、心情不快活的证据。我小心翼翼地说,别化妆了,让你的皮肤休息一下。要耐得烦嘛。我不搽点粉、抹点油,怎么入得了男人的眼?我以前当学生的时候,就是太随意了,所以讨不到男人的欢心。她打开微型化妆匣,补了补妆。洋货用厌了,最近在用国产粉底液,卡姿兰的就不错。你看,我还是为你考虑的,这在你的经济能力承受范围之内。买不起,我送你一支。她眯着眼笑了,眼睛仍是月牙弯弯。咧嘴时露出洁白的一口烤瓷牙。亨利待你可好?我问出了我最关心的问题。他已经离不开我了,就像我离不开他一样。说实话。我说的就是实话。他是我的生活重心。他是我的绿茶薄荷味的牙膏,每天清晨清新我的口腔与思绪。他也是我的小床头灯,每晚安抚我的郁躁与混乱。他还是一把安乐椅…… 不要逃避现实。你用脚趾头想,都能确认,他是有家室的人。一个功成名就的男子,背后一定有一个默默付出的优秀女子。他不会为你而冷落他的妻子,他更不会为你离婚。我据理力争,我的说教开始变得有力量起来。嗨,你丫别提了。亨利很诚实的,他向我介绍过他的老婆了。他的老婆是一位洋人,来自英格兰,脾气比中国女人还要温驯,这也是亨利娶她的理由。他老婆是个聪明女人,我也不蠢,我会拎清自己的身份的,你放心啦。她有理有据,泰然自若。这种三角恋对你来说不公平,这段关系不稳固。何况,你想让亨利的孩子受你的阴影所折磨吗?你丫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亨利只有一位长公主,没有儿子的,那小妮儿和她妈妈一样,文静内向,治不住亨利。他正苦于家业没人继承,希望跟我生个孩子呢。如果我生了男孩,说不定可以扶正,你干嘛愁眉苦脸,乐观一点啦,这个世界不会亏待你的。行,我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我吃了一口杏仁糊,奶白色的汁液糊得满嘴都是。燕子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扯着嗓子吼道,你丫懂个啥,你滚回去,继续当你的穷作家去吧。我跟你夜聊,是因为我傻兮兮。你还真以为你很受人欢迎,你还真以为你写的破东西有人愿意看。我好心请你喝下午茶,你却一直在试图拆散我和亨利,其心可诛。我知道她的郁躁又犯了,我继续喝碗里的杏仁糊,沉默不语。你还真的以为你很小资是吧?喝个甜品都一副穷兮兮的样子。这种下午茶是不能喝完的,而且,只能用调羹喝。活该你只买得起奶茶。你都不知道,苦咖啡加一勺拌凉菜去,两颗方糖,用银匙慢慢喝,才算够味。燕子的面部表情麻木起来,开始讲述与亨利有关的点点滴滴。北方男子的豪爽与耿直。她打算带她去埃及出差。他们已经有生宝贝的plan(计划)了…… 我看了看杏仁糊的价格,在桌上留下几张纸币,起身告辞。燕子的眼中流露出仓皇凄凉,她留我,说,等下我们去吃潮汕牛肉火锅,免费的,Henry能签单。改天吧。我的稿子还没写完。下过暴雨的夏日黄昏,空气中漂浮着一丝萧瑟。露天停车场里,我拉上夹克的拉链,看着她纤细的两根长腿缩涩在一块,娉婷生姿地踏入奔驰车里。她系好安全带,给我一个飞吻,眨眨月牙眼,示意我靠近她。我低下头,她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对不起,从包里掏出一盒卡姿兰粉底液,递给我,我没有接住。闻到她身上水果味道香水,我打了一个喷嚏。我还是一个尽责的拆穿者,我说,燕子,你在做选择之前,要认清现实,不能活在乌托邦里,有些东西,得到了并非好事,因为,它也许不是你真正需要的。比起责怪燕子,我更心疼她。所以,这是我能说出的最重的狠话。她木着一张脸,不耐烦地抠了抠脸上的红斑,再见也不曾说,就飞驰而去。一顿下午茶喝得如坐针毡,我肚子饿得慌,买了一份台湾小吃鸡翅包饭,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狼吞虎咽。食物进胃以后,我有片刻空茫的饱胀感,心灵得到了抚慰。开始就着路灯写日记,记录今日生活灵感。起风了,我便回到自己在风林新村的小窝,开始熬夜码稿子。在这仿若无休无止的晚上,我几次顿笔,盼望黎明提前到临,还消耗了几包立顿奶茶。我渐渐认清一个现实:燕子有种天生的出众感。她谈吐犀利流畅,身上笼罩着淡淡的天然松香,才貌出众,窈窕生姿,志趣高雅,即使是最尖锐的词汇,从她口中吐出,也带着幽兰香味。她对我进行说教,是因为恨铁不成钢,没有恶意,所以我并不计较。我也不该有想法,因为她乐于助人的思维,仍然是她的众多优点之一。我唯有一个强烈的想法——她值得一个更上佳的归宿。我的想法被证实了。不久,我接到燕子的电话。她在电话里痛哭,她和Henry分手了。亨利抛下她,独自返回北京。她被七星级酒店赶了出来,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