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疾而终的春三月。》沈淮叙

7、Ⅶ

　　37.

　　电话几乎在拨出的一瞬间就被立刻接通，听筒里不断回荡着轻微的电流噪音。短暂的沉默里李一一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喉结上下滚动着像是原本能脱口而出的问题卡在喉管中一般。像是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一般，这沉默最终被熄灭的屏幕所打破。简单寒暄之后二人便约见在了上次相见的公园，一时间屋内除挂断通话的忙音外再无其他。

　　路灯下结着大小不一的蛛网，不算太暗的光亮吸引了不少飞虫不断撞在外灯管发出轻微的钝响。何连科正坐在凉亭内的石凳上，夜色拖起星星点点的灯光打在何连科的背影轮廓旁。此刻他看向李一一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手里的烟簇拥着忽明忽暗的火光。

　　李一一抬起风衣后摆坐在了何连科对面。

　　“来啦。见到他了”

　　“您指”

　　“丁仪。”

　　“…见到了，两次。肯约我出来是终于打算好好说清楚了吧”

　　38.

　　何连科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掐熄了堪堪燃到一半的烟，从燃烧长度来看他也刚到没多久。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把岁数还干基层行政岗吗”

　　李一一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又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这问题该如何回答。这一连串又傻又显得莫名其妙的动作惹得老何噗嗤一下就乐了出来，又饶有兴味的向前探身肘贴桌沿凑近了继续刚才的话题；

　　“一开始是因为年轻时候心脏就不太好，那时候只要有份糊口工作就算不错，哪有谁想着往上爬一爬或者希望这辈子有点成就这类事呢。”

　　“原本是能跟着中科院一起搞科研的，可身体素质实在不行只能在学校接着任职。我遇上那教授的时候也干的行政岗，到现在也有个几十年了。”

　　“那是我以前带过的最有灵性的研究生。那时候他正跟你差不多大，听说跳级上来的，直接选的八年本硕博连读。你们小年轻到了期末还得靠导员捞捞，人家可用不着那么费劲。”

　　“后来跟同系的一个小姑娘走的挺近，估计是打算跟人家搞对象呗。后来那姑娘提前让国家天文台挖去实习了，还是我给写的介绍信。那教授原本也收到邀约了，但是没跟着去。要是那时候没手欠给人写推荐信就好了，现在想想人也不一定用得上我帮人介绍。”

　　“谁都年轻过。”

　　李一一手撑脸颊权当听故事似的找了个舒坦姿势支起上半身来，眼里流动着的细小光点看得老何上手往人脑瓜上不轻不重的弹了个脑崩。李一一捂着脑阔狠狠剜了他一眼，老何却不紧不慢的重新点上了烟喃喃自语着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谁都年轻过。”

　　39.

　　十几年前的这所学校还不像现在这般出名，但在理科院校里以专业优势突出吸引了不少慕名而来的大学生。到了夜里星群闪烁银河流转，配上三月桃花很容易便能让人联想到人间盛景一词。

　　科技时代的到来改变了人们一贯的衣食住行，心底的梦想开始生根发芽，广阔天地里没有什么地方不可征服，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更是带上了对未来的期许和对自身的渴望。

　　想要变成那样的人，想要实现那样的事，可以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

　　丁仪就是在世纪末的最后那年步入工作岗位的。

　　像所有年轻人那般意气风发，毫不拘谨的施展自己身上所有的才华。

　　像所有陨落在地的理想一般走出校园，年轻时的爱恋无疾而终，余生有幸与星空相伴。

　　像所有书本里所记载的名人一般发光发热，在最美好的年纪把自己所能拿出的一切献给这片星空，然后继续在书页里等待岁月流逝，三言两语概括了生平，证件照上的表情经时间打磨也一如从前。

　　杨冬在出差去往甘肃良湘的路上死于心脏病发，记忆里与他有关的最后片段便是在昔日校园的桃花林里对某人作出邀约却被拒绝，手里是对方退还的邀请函和工服。于是她穿上本该属于那人的工服在春日的午后被定格在了三月的桃花里，领绳散开被送至心上人手中，由此在那相片中便保存了桃花，天体，和无疾而终的感情。

　　那一年的桃花开得比任何时候都更为灿烂热烈，天上却多了两颗闪烁的星星。

　　40.

　　“可是这和您继续留在行政岗有什么关系”

　　李一一不假思索问出了口，意识到有失礼节之后老老实实低下头闭上了嘴。而老何正转身向身后的绿化带底部掸着烟灰，闻言不急不恼的重新含住了滤嘴思量着反问了回去；

　　“猜不出来我以前不升迁是因为心脏不好吧我现在能坐在这给你解释你那不务正业的脑瓜里头乱七八糟的问题，你都得感谢那教授。”

　　“我做了心脏移植之后想着最少感谢感谢人家，就问了送来器官的那边捐赠人是谁。听说他未婚妻去世那年就给自己签了器官捐献协议——我说到这你能听懂了吧。”

　　“连我都不知道他的死因是什么，但现在我体内的心脏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遗产。他们两个都是我的学生啊。年纪轻轻事业有成，又都早早就去见了爱因斯坦。”

　　“我又怎么能心安理得的凑巧活在世上，借用了别人的生命延续这不剩多长时间的躯体呢。”

　　“杨冬的推荐信是我写的，这里面绝对有我一部分责任在里。可能没有我的介绍信她就没法顺理成章的去天文台实习呢，也就不会死在出差路上了。那地方在十几年前条件和基础设施都不行，一旦发现不及时就很难救回来了。”

　　他手里的点点火星慢慢熄灭在了浓重的夜色里，空气中流动着震耳欲聋的寂静。

　　“后来他不过是毕业就直接步入工作岗位，没几年就是个挂名教授了。这名字你肯定也听说过，毕竟那时候你还是连数都查不明白的年纪，记不住也正常。学校见他常回来教课乐得给他留间办公室出来，就是老楼那储物间。”

　　“年轻是最大的资本，那他就是最成功的资本家。我从来没见过有谁年纪轻轻就能拿双学位顺带被中科院青睐，还能在世界上名噪一时又立刻杳无音讯。”

　　41.

　　“——谁都年轻过，只是生不逢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