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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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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天亮之前,我一直握着他的手,他没有像之前许多次一样甩开我。似乎在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悄悄改变。后来,第一缕朝阳穿过热带雨林的枝桠落到我们身上,经过了这样一夜,我第一次体会到,能够再次见到第二天的太阳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天亮以后,我们终于找到了走出雨林的方向,回到村子后,我们又马不停蹄的上路了。这一次的方向,是泰国。回去的路远比来时容易。似乎是对我们这次冒险的犒赏,一路上早已有不露面的人为我们安排好了各种接应。我们在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村子间更换着各种交通工具,有时候是骡马,水牛,有时候是摩托车。那些村子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平静,吊脚楼间有老人抽着水烟在树下乘凉,也有少女在水塘里沐浴长发,追逐嬉戏。可我却明白这平静中隐而不发的力量。
当我们下午进入泰国边境后,脚下的路终于从土路变成了水泥路。我们也再次换上了摩托车。他带上我,向着确定的目标飞驰而去。
“去哪里?”
“那个地方叫美斯乐。”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了,“那里有个人,如果他瞧得上你,你活着回曼谷的机会会更多一点。”
那一刻我根本没注意他说了什么。我只是注意到他漆黑的头发,修长的脖颈往下半埋进衣领的白而瘦的肩胛和青蓝色的纹身。几乎是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诱惑。
我抱住他的腰的手紧了紧,把嘴唇压在他后颈上。他大大的叹了口气,训斥道:“你是正在发情期的狗吗!”
我大怒,狠狠的在他的后颈咬了一口,留下一个肆无忌惮的牙印。他压抑的骂了一声,幸好一个和我们擦肩而过的穿着紧身短裤的靓女转移了他的注意力,靓女盯着我俩目不转睛。我一时恶作剧的松开一只手向她飞了个吻。摩托车在飞驰,靓女很快连影子都消失了。路两边是满目青山,我骄傲的搂着由我盖戳认证的黑马王子,一时竟浑然忘却了我的前途将驰向何方。
一小时以后我们进入了一个美丽平静的山乡。林把车停在一座金碧辉煌的泰式寺庙门口。“这是美斯乐的标志性建筑。但是那里才是美斯乐的灵魂。”他举起手向远处指了指,手指的方向是村口那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坟头。
“美,在泰语里是村子的意。斯乐,是在此安居乐业。”
美斯乐丽所的花园里树影婆娑。在门口经过了一个神色严峻的中年人的搜身检查之后,我们被领到一个耄耋老人面前。这个皮肤起了大片老年斑的老头子没有一般老人那样浑浊的眼神。他的眼睛很有神采,坚定犀利。我本能认为他是那种教父式的人物。
我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却可以借此不受干扰的观察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俩都表现出对对方的不在意,语气随便,礼节也漫不经心。可他们紧张的坐姿却暴露了彼此内心的防备和猜疑。
林跟他交谈了一阵子之后,我感觉到他开始向那个老人介绍我,因为那双并不亚于鹰隼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上下审视。最后他站了起来,他身边的一个年轻人伸手去搀扶,他不耐的一挥拐杖,向外面走去。
林在这个时候却站了起来,向他离开的方向毕恭毕敬的鞠了个躬。随后,他向我打个手势,示意我跟住他。我们穿过开满九重葛的拱门,走过装饰着金龙雕塑的矮墙。我不停的在问他问题:“这老头是谁?我们去哪里?要去做什么?”他的回答却始终只有一句:“你跟着我就行了。”
我觉得被愚弄,立定脚步,大声对他说:“我有权知道!我不是傻瓜!不会任由你摆布。” 这种感觉毋宁是怒气不如说是失望,我不曾料到他也有这样畏首畏尾卑躬屈膝的时候。
“闭嘴!”他大声呵斥,“你那么本事,自己滚回曼谷好了!”
“去就去!”我早忘了昨晚不再跟他对着干的决定,扭头就往反方向走。
他赶紧一把拉住我,“又闹什么!就不能给我省点心吗!”
“我没闹,是你一直在对我遮遮掩掩!”我争辩道。一点儿没意识到这话已经近乎于幼儿园小朋友吵架了。
“我能闹什么……”他看我脸色不好,为了把事情迅速搞定,果断祭出怀柔政策,“好好好,我的错,但我不想瞒你什么,有些事现在一时半会说不清楚,等办完事回去跟你说。”
我真是没用,他随便几句柔声细语我就几乎就要原谅他了。我赶紧恨恨的哼了一声,说句:“我才不稀罕知道。”说着,把脸撇到一边紧走几步。
偷偷回头看他,撞上了他的目光,他脸上是憋得要死的笑意,我沮丧且气急,刚才竟然一点也没意识到那举动简直就像撒娇,可怜我在他面前自以为是的一副自信自立的形象溃不成军。
心思乱七八糟间,目的地已到。居然是坟场!
刚才在摩托车只是一掠而过的影象,现在出现在我面前是,整面山坡上密密匝匝的坟头,不知有几千。坟头荒草被风簌簌吹动。
我们在坟场前一块巨碑下站定。身后站着一个从美斯乐丽所出来时就跟在我们身后的年轻人。
林扭头看向我,“我知道你有你的主意,那这次我就给你选。刘公以前跟日本人打过仗,不喜欢日本人,要得他援手,必须在这里跪上一跪。你若不愿意,我们现在就走,清迈不好说,但清莱府这里,我自信还能保你周全。”
我想了想,认为有维护自己尊严的必要,便对他说:“走吧!”
林点点头,二话没说一脚踹向我的腿弯,把我踹得跪倒在地。我一手撑地想站起来,又被他在腰间补上一脚。
我大怒,“你疯了吗!是你自己让我选的!”
林冷冷斜睨着我,“我答应送你去曼谷,可不是陪你去送死!”
“你怕死吗?”我反唇相讥,再次用手撑地,然而膝间剧痛,根本站不起来。
“我不怕,但为你这种蠢货死,不值得。” 我大怒,一下打开他伸过来扶的手。等我努力了四五次好不容易撑着地站起来,发现这一下撞得真是不轻,膝盖已经皮开肉绽了。
他迎向我瞪着他的眼神,用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拍我脸颊,“别用那副蠢相看我,就算哪日你穿上龙袍去登基,也麻烦你记得,手下人的生死永远比你的面子更重要!”
我心里并不把他这些话当回事,不过为了这些小事,实在没有和他翻脸的必要,便服了个软,说了句:“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他神情冷淡,似乎也明白我并没有听进这些话。
站在我们身后的年轻人看我跪下来,对林点了点头,走上前去点燃小指粗的供香。然后转身离开。
林任我在地上跪了一会儿,看我的脸色缓下来,他也把手里的大棒换成胡萝卜,抬手架着我的肩膀,说:“以前的习惯一时没改过来,下手没轻重,现在走得动吗?”
“我从没想过要你陪我送死,真的,只是我这膝盖还从没习惯去跪什么人。”跪也就跪了,若能抓着这事让他对我产生几分歉疚之情,我便也不算亏,我抬手抓住他的手腕,作势站起,歪了一歪却一屁股坐到旁边,“很痛!”
我的计策果然成功,他叹了一口气说了句“我好像一直在跟自己找麻烦”,对我弓下背去,“上来,背你。”
比起之前那不把我当回事的态度,他现在这样子可真是太可爱了。我却一撇嘴,故意跟摆起了架子:“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你背得动吗?”
他怒了,“你是说我背不动啰!”就为了反驳我这一句,他不顾我反抗,背起比他还重的我,像个一路走一路拾取重物的蝜蝂一样犯贱吃力不讨好。山路颠仆,他的背又瘦又硬,硌得我肋骨生疼。虽说夕阳西下,山路迢递,却一点都没有浪漫的感觉。
“放我下来,你应该先增肥才对。”能说出这句我也真是没情调。
他再次大怒,“想舒服就自己滚回去!”
我当然不愿意滚回去。我把头埋进他的肩膀嗅嗅他的味道,把勾住他脖子的一只手伸下去握住他的手。手腕贴着手腕,传递着温度,交换着脉搏的跳动。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从西边天际以下依次显现出深蓝,浅蓝,淡黄,橘黄,橙红,火红,浓紫。夕晖把他的轮廓镀上了金边的侧影。他背着我,手握手,多么亲密。
其实他大可以不理会我那拙劣的激将法,把我扔到这里,我即使滚也会自己想法滚回去。我又开始叹气,胡萝卜太甜美,让我连那大棒也开始挨得心甘情愿起来。于是不甘心的开始折腾他,恶作剧的轻轻的在他耳朵上吹气。他的耳朵马上红了。
“为什么坟墓只在这边的山坡上有?”怕他作势发火,我赶紧转移话题。
“你没注意这些坟墓都朝向一个方向?”我一看,果然,密密匝匝的坟头像一只只在不肯瞑目的眼睛齐齐眺望着北方。
“北方,是中国。这里都是回不去的人,不能埋骨于桑梓,只求能日日夜夜凝望家乡的方向了。”
“想回去的话为什么不回去呢?”我赶紧抓住这个捅上一刀的机会貌似无知的问。
“回去哪里?哪里才是祖国?”他自嘲的笑了笑,停下脚步抓住我的手臂把我往身上又拽了一下,看向北方那条永远达不到目的地的山路。我愣了愣,一时也兴起了茫茫然的惆怅,不知自己是该望向那个方向。这一刀插得真是讽刺,连我自己都忘了,我跟他一样,都是失掉自己祖国的人。
在那天之后很久的一天,我终于了解了那段历史,那时我才真正明白了他当时的话。许多文学家、史学家都用同一个词形容这里的这群人——大国之魂。那支曾经如巨龙般搅动整个东南亚局势的中国残军如今终于平静安然的长眠在泰北的这个小山村。而它的魂魄,却永远存在于这里,存在于这一座座朝向北方的坟墓里,也存在于当时那个让我曾兴起茫茫家国之叹的沉默男人身上。
回到我们在美斯乐丽所预先订下的房间,我赶紧一蹦一跳的冲进自己房间的浴室。他不再说话的时候能在他背上感受着山路的颠簸和暖暖的体温,只是那样的摩擦居然……虽然也不是第一次,可被发现了一样丢脸。
似乎是渴太久了。
在热带雨林里站着渡过无眠的一夜后你才能体会到二十四小时热水这种庸常的乐趣。浴室很狭小,窗户是朝着西面的,从百叶窗里射进长条形的昏黄光线摇晃着,我觉得我好像再次回到了那天渡船上的机械室。
我闭上眼睛,努力想象着那张脸,鼻子挺拔,颧骨稍许高些,嘴唇看起来很薄情,眼睛尤其漂亮,弯起来笑着的时候也是那么冷冷的隔得很远的看你。
又冷又热的煎熬,海或许升了起来,没有形状,它澎湃着,不断压迫着我,潮起潮落。然后洪流迸发出来,随即一切终归风止浪静,我“刷”的拧开喷头洗干净手上的浊液,汗水淋漓,我喘息着闭上眼,承受着爆发的余韵像海面旋涡一样久久难以平息。此刻,我被可憎的情欲所折磨左右,迷失自我。
从窗外金色的风里传来孩子快乐的嬉闹声,黄昏里或许人心都会柔软,一个人的时候我想象着他看向北方那个永远达不到目的地那一瞬的悲哀和怅惘,心中有同情怜惜,然而真正面对他就会发现,那个男人根本不需要这样软弱的感情。他永远寒着脸永远不屑永远会让你自尊受挫。
水再次打在膝盖上激起一阵剧痛。直到到现在居然才发现伤势不轻。这就叫食色,性也,皮肉之痛只能排到第三位。咬牙忍着水在伤口里滋滋作痛,一会儿就变成了覆盖在整个腿弯薄膜一样的钝痛。我急急忙忙洗完赶紧倒到床上。
希望今夜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