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繁花》北战

12、12

　　“喂，发什么呆呢？”林站在两人多高的岩石上冲我挥手，他赤裸着上身，肤色晒黑了一些，是健康的小麦色，笑容十分灿烂。

　　这个地方我从未来过，却又有说不出的熟悉之感，只见这里的岩石像台阶一样层层抬高，串连起一重重大大小小的珍珠似的的瀑布。水声轰鸣，阳光却被浓荫遮挡，清凉宜人。幽绿的潭水中又有许多不怕人的小鱼时来时去，轻啄游人的脚丫，十分奇妙。

　　林叫了几声，见我不理他，竟沿着那已被水流磨琢的光可鉴人的岩石滑了下来。嘭的一声落在我身边，溅了我满头满脸的水花。

　　我撸了把脸，等回过神来，却看见林一脸严肃的伸手在我眼前摇晃。

　　“做什么白日梦呢，叫你好几次了。”

　　我居然就这样在沙发上睡着了，还做了个无比逼真的梦。看来泰国的正午真是太热了，热得我都开始恍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我仔细端详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和梦里比较起来，有种似是而非的感觉，至少，我从未见过那种自然而然的开朗表情出现在眼前的这张脸上。

　　“录音听完了？”我揉揉太阳穴，强迫自己从刚才的梦境里抽离出来，回到现实中来。

　　“你说上泉走的是绝妙好棋？我看倒是未必。”林已经听完了那段剪辑后全长四小时的录音，这样跟我下了结论。

　　“为什么？”我十分疑惑，众所周知在泰国赌博是违法的，赌场计划开设的地点大其力就在泰缅边境的缅甸一侧，和泰国清莱府的小城美塞隔河相望。签证过境又十分方便，我简直无法想象赌博在这里存在着一个多么大的市场。

　　我把自己的疑问告诉了林，林伸手拍拍我的脸，夸我“这次倒是用了点脑子”，搞得我心旌荡漾。刚才梦里那种轻松欢乐的气氛似乎在空气中还残留着一点余韵，我大着胆子往他那里蹭了蹭伸长了手想揽住他的腰。不料他却猛地站起身来，让我的手抓了个空。

　　“等后天我带你去大其力你就知道了。”他的声音又冷淡下来。

　　一直是这样，想利用我就给颗糖，用不着的时候立刻翻脸。他的心是什么做的，攥在手里不管捂多久都捂不热。我心里闷闷的，不高兴的往旁边一歪趴到沙发上，伸出手指把沙发当他的胸口用力戳着，“你以为你是谁，过河拆桥翻脸无情……”

　　林不理我的嘟囔，起身走向门口，“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我一骨碌从沙发上坐起来，“我跟你去大其力，不过这件事情了结后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陪我去度假，一星期。”反正已经惹翻他了，我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放肆起来。

　　“你跟我讲条件？你觉得去大其力是我在求你？”他猛的转过身，声音不高，嘴角却抿的紧紧的，眼睛里也腾起冰冷的怒焰。

　　我坐在沙发上，眼睛眨也不眨的对上他的目光，“那我会不会变成上泉手里的筹码又关你什么事呢？林，别说你在关心我。”

　　我站起来，一步步迈向他，他还想用那种冷厉的眼神阻止我，让我屈服，可我不会怕。我知道，他需要我，去大其力。我们的视线胶着在一起，火星迸射，谁也不愿率先低头。

　　直到我走到离他一步远的距离，我伸手抓住他的领口，凑近他的耳朵，吐息一样悄声说：“林，我还有利用价值，对有利用价值的人，记得好一点。”

　　我又大意了，没看到他眼中已怒意如沸，他的左臂搭住我抓住他领口的手肘，向反关节方向用力绞去，剧痛之下我本能的松手，他的右手已经闪电般的钳住我的喉咙。我眼前一黑，几乎窒息，不过就在他迈步探身的那一瞬间，我的腿也顶进了他两腿之间。

　　他可以在一念之间就捏碎我的喉咙，不过他这辈子能不能再做男人也难说了。

　　我突然想笑，先是掀起嘴唇微笑，然后噗嗤一声笑出声，最后变成弯着腰的哈哈大笑。真是好笑，我们两个人，还真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天造地设的一对。

　　在我的笑声里，他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古怪而窘迫。真像是……虽然我这比喻也许不太恰当，不过可真像是被小娇妻戏弄了的古板老头子。

　　他退后一步，放下了全身的那种戒备状态，梗着嗓子问：“度假，去哪里？”

　　这可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刻。也许我该开香槟好好庆祝。

　　他，第一次，向我低头了。

　　我的脑海中闪过刚才梦里那个巨大的英文招牌和他那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

　　“北碧，ERAWAN，七重瀑布。”

　　不知为什么，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脸在一瞬间褪去了全部的血色，目光失焦一样在我脸上扫过去，像是陷进了一个巨大的噩梦。

　　但只是片刻间，他又定下神来，向我点点头道，“没问题。”

　　我一脸欢快的搭住他的肩膀，“那就说定了，我跟你去大其力，你跟我去北碧，一言为定。”

　　他懒得再搭理我，转身向门口走去。

　　我向着他的背影竖起一根中指，七重瀑布到底发生过什么，我发誓非把这件事挖出来不可。

　　两天后，我在林的帮助下甩掉了上泉安排的几个“尾巴”，顺利的由美塞过境，走过跨越界河的那座窄窄的小桥，对面就是大其力。

　　这座在缅甸值得一提的重镇，跟我的想象大相径庭，这里看起来就像一个混乱的大集市，到处悬挂着缅语、泰语、老挝语、汉语等五花八门的招牌，除了气势恢宏的佛寺外就没什么像样的房子了，路上也是尘土飞扬。这情形不仅无法与相当现代化的曼谷相比，即使对比一河之隔的美塞也差距颇大。

　　林和我合乘一辆摩的，只用了十分钟就到达了我们的目的地。眼前的这栋房子算是这里难得的像样房子，气势宏伟，皇冠形的金色屋顶在热带的太阳下熠熠生辉——若是没有楼上那些黑黑洞洞的缺了玻璃的窗棂和外壁那些烟火熏燎留下的焦痕的话。

　　林付了摩的的钱，领我推开厚重的大门，走进大厅。一楼的赌厅里倒是灯火通明，一张张绿色的赌桌整齐的排过去，似乎一眼望不到尽头。平心而论，这建筑的气势、赌台的数量与设施的齐全也不比澳门的新葡京差多少了。至今无法开门营业的原因恐怕还与我在外面看到的情形有关。

　　买地皮，造房子，贿赂官员，挖角经理，培训荷官，哪一样不要钱。这么大笔的金钱砸下去，却至今连个响都听不到，上泉恐怕每夜都要心痛的睡不着觉了。

　　我们的脚步声惊动了大厅后面的人，片刻之后从描绘着金龙的大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剃了个平头的西装革履的男人。这种带着都市化文明气息的人在这里十分少见，简直堪称异类。

　　他见到我们似乎也十分诧异，然后很自然的用日语向我们发文。于是我们立刻攀谈起来。很快，我了解到，原来这位姓黄的先生是中日混血，日文名叫中山毅，祖籍澳门，是十分资深的赌场CEO。以他的资历，恐怕不容易被轻易挖角，一问果然，他居然是由东京总部那里直接委任的，来这里才一个月。我向他介绍了一下自己。他也只是略有吃惊，评价道：“川口先生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

　　比起我来，他倒似更看重林的本地人身份，问了许多关于金三角的问题。这我完全理解，毕竟在我们的圈子里，比林还了解金三角的人恐怕没有第二个。

　　寒暄完毕，我问这位黄先生，“外面的墙壁和窗户是怎么回事？”

　　黄摊了摊手，骂了句“Shit！”，随后像被打开什么开关一样用激烈的语气开始咆哮，“我不知道啊。见鬼的上泉！谁他妈说过有缅甸政界高层在赌场入股叫我放心！前天试营业第一天，来了一群匪徒开着摩托拿着机枪在门外扫射，还扔了好多燃烧的汽油瓶。荷官都吓跑了，只剩我一个光杆司令在这里等死！天哪！我当时脑子里一定都是屎才会同意到这种鬼地方来！”

　　“看起来情况很严重，上泉怎么没有过来？”我并不介意火上浇油。

　　“他让我继续试营业，他说已经通过认识的军方人士向地方施压。但是这种无政府地区，谁能保证这里的安全？去他妈的，反正老子下周就回澳门去！”

　　我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一下看清了这里面的利害关系，“黄先生，你若是回澳门去，这赌场可就是上泉一个人的天下了。”

　　黄点点头，“我他妈知道他是故意拖着，想用这时局把我逼走。但我能怎么办？我难道能一个人单枪匹马和外面那群匪徒对着干？”

　　“这……”黄也是只老狐狸，我被他的话挤兑住了，一时语塞。幸亏林及时上前为我解围，“黄先生有没有考虑多雇佣些人手？这里遍地是军队和民兵，如果愿意多出点钱的话，我能帮你找到一些非常可靠的人。”

　　黄沉吟片刻，眼神有些动摇，却又迟疑的问道：“你凭什么跟我保证那些人是可靠的？万一是引狼入室呢？”

　　林点点头，说：“我的保证您未必相信，由川口先生来保证如何？”

　　黄狐疑的盯着我，我疑惑的看着林，心中腹诽道，搞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又把我扯进去了。

　　他也正抬眼看我，眼神认真，冲我微微点了点头，我便立刻昏了头似的向他邀功一笑，大包大揽的把责任揽到肩上：“好吧，我来保证，这下你总该信了吧。”

　　黄松了口气，说：“川口先生，如果这次万事顺利的话我一定会向总部给您请功。只是接下来就要多劳烦您二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