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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玉兰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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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莫要生出个女娇娥,
一双阔鞋呀穿不得,
出嫁泼出个玉奁匣,
十半辈子呀白忙活。
母亲名叫赵玉桂,早年成孀,独守地亩三分,还有窗前一盆白玉兰,是在父亲死后种上的。
我叫王兰芝,年芳二八,早早当家,挑水、砍柴、浣衣、绣补、烹煮、播种、犁田、拉车、变卖、记账无一不会。
父亲死后村中人都说:
“玉桂上辈子欠了那男人债,如今生个女娃还债。”
母亲笑一笑:
“我家兰芝可不似那弱柳扶风的相!”
大家一哄而散,东家的织衣,西家的升炊,南家的踩着金莲叮叮咚咚,北家的要给男娃崽喂奶,我母亲就将我放在背篓,一棵葱一把菜拔了又栽,栽了又拔,匆匆拔过十八年华。
我似那弱柳的形,婷婷袅袅,又在田里摸爬滚打,操练成了熟手,养成了个蛮劲。
村里人又改口:
“赵寡妇把女娃当男娃带,可这枯坑里长不出树杈杈,女娃娃也带不了把儿。”
母亲笑一笑,不与她们一般计较,总是对我说:
“咱活好咱们的,干他做甚?忒是闲的!”
随后看看窗前白玉兰,开得盛,白如雪。
2
缙绅出访,前后簇拥,夹道欢迎。
我见那纨绔,青帽红衫,斜挎马鞍,一双鱼眼溜溜地转,不禁是恶自心生。
可那纨绔拍马而下,“美人美人”叫得亲热,朝我步步紧逼,最后停下欲行调戏之事。
我退位闪过,眉头一锁。
“公子自重。”
他愈发张扬:
“这乡这镇都是我的,我要什么都是应得,美人陪我一夜春宵我赏你白银百两可好?”他伸出一只手就往我脸上蹭。
我一怒狠狠将他的手扇下。
“公子自重。”我第二次说道。
“美人有脾气,我喜欢!”他贴身上前。
母亲从小教我洁身自好,我又不敢顶撞官家,便抽腿跑去。
见我跑,那泼赖户深一脚浅一脚“美人别走”地叫唤着。
可那斗千金的哪跑得过我这拉铁犁的?见追不上我他便急了:
“站住!站住!我要你好看!”
再回头那纨绔早已不见踪迹,我安下心回去洗菜升炊了。
3
丫头别学那王兰芝,
太守看上可是好事。
一夕嫁进个千金府,
高烛日影里金屋侍。
一纸官书横压在我们家们前。
三天之内交出王兰芝给那缙绅儿子纳妾,不然就加重赵氏的赋税。
见我愤愤,母亲抱着我说:
“咱不怕,咱不嫁,咱过好咱的!”
母亲去给白玉兰浇水,我去田里播种。
隔三差五地便有一群强盗来糟蹋庄稼,我拉呀扯呀撕呀咬呀,娘柱了拐抄起来就往强盗身上打,被那强盗一脚踹在地上,又爬起来打。
地上残叶败梗,我们身体被泥土着了色,光天化日,苍茫大地上,娘让我将糟蹋的庄稼菜叶捡回去,洗净了炒着吃。
“咱不怕,咱不嫁……”母亲一手拄拐一手搀着我,走向黄昏。
征收课税时节,我们交了所有粮食还不够那赋税。
娘求求那官人,又是一脚将她踢到地上。
我去扶,母亲拍拍尘土,解了她手上的玉镯。
“娘我嫁,我嫁!”我哭了。
“咱不怕,咱不嫁……”母亲也哭了。玉镯奉上,勉强凑数。
腊月天,刺骨寒,我们又冷又饿,哆哆嗦嗦挺了过去。
白玉兰凋落,但娘还是每日前去照料。
村里人看了笑话,又改了口:
“玉桂呀自讨苦吃,敬酒不吃吃罚酒,有女不嫁,留着败家!”
4
第一年过去了。
“限你们三天交出那王兰芝,此次是全村人的赋税!”
公公在村头扯嗓叫嚣。
起初村里家家户户的妇人都跑来与我娘好言相劝,我娘不听。
“兰芝不喜欢那太守,没得谈!”
她们一个接一个笑面而来又怒起而走。
“玉桂你别不识好歹!”
最后一次来,她们皆是这么说。
从此娘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喊骂,她总是一句:
“咱不怕,咱不嫁……”
夜黑风高,蝉嘶不绝。
窗外燃起火把,蝉声一时停歇。
“绑了兰芝!”
村里人一齐冲进我家,我与母亲惊起。
母亲抡起拐杖就打去,火光里我见一叟接了她拐杖,抽了过去,母亲跌倒在地,然后几个妇人按住了母亲,嘴里还怨恨地骂她“不识好歹”。
几个男人上来擒我。
村里壮丁皆出走征兵,留下老人妇孺,他们气力不足,自压不住我。我左右挣脱,前推后攘,冲出重围。
“娘!娘!”我声嘶力竭,一把将她周围的妇人推开,护着娘。
“娘,我嫁……你们别欺负我娘,我嫁……”
我哭了,火光里,我看到娘也哭了。
5
浅画镜中眉,
深拜楼中月。
朱砂点红唇,
阑干湿泪眼。
迎亲仪仗从村头摆到我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侍女早早提来妆束,为我幔上红盖头。
母亲一夜未眠,今日也不曾打理白玉兰。
胭脂粉黛金步摇,婚衣罗裳轿中藏。
在声声炸耳的鞭炮中,我随迎亲仪仗远去,村里村外一阵喝彩。
我不哭,亦不笑,只是心如死灰。
洞房花烛,我独守空闺。半夜十分门砰然打开,一股刺鼻的酒味飘来。
“美人,我来了,我可想死你了!”他一把搂我入怀,我麻木着。
掀开红盖头,在我看到他一副醉生梦死之相后,我终是忍无可忍,一把推开她,奔向门外。
“抓住她!”他狂喊。
一群侍从前来擒我,我推开一个,撞到一个,东奔西跑,惊扰了府中上下,顿时灯火通明,几个壮丁降住我,另外的侍从将我的双手双脚绑住,我挣扎,头上的簪钗坠地。
“啪——”一巴掌狠狠地打到我脸上,是那正室夫人。
“妾就该有个妾样,你既嫁给少爷,就要以夫为纲,谨守三从四德,不要逃跑。”
她抬起我的下巴,目光毒辣。
我一口啐在她脸上,笑出声来。
侮辱正室,鞭笞五十。
我素衣为鲜血染红,她们说要将我打到皮开肉绽,才长记性。
我只知道,我在昏迷前用最后的力气,喊了一声
“娘——”
6
花谢花飞花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梦里不知身是客,
再回头已身百年。
梦里白玉兰开得盛,白如雪。母亲站在窗外理花,我站在远处疾呼,她转头看到我,笑了,挥挥手,消失了……
醒来,我卧在草棚中,阳光从草顶上漏下一缕,我看到尘埃浮动。
突然眼前澄明,大门开启,我被突如其来的光逼得睁不开眼。
可这次迎接我的却是噩耗——母亲死了。
原是我高估了这座府邸,以为尚有人情,未曾想是因为要给母亲戴孝守丧。
我不驾车辇,无人左右,径自离开。一身素服,头挽白带,步步维艰。
从红事到白事,仅仅隔了几天。
村里无人为母亲拾骨,在他们看来,母亲就是离经叛道。
母亲曾说死后地葬,化作尘埃与父亲团聚。
我拿起铁锹一铲一铲地为母亲挖出地甬,又一铲一铲地堆出坟茔,刻好木碑,守了三夜。
村中妇人们终是看不过眼,有的来劝我起身离开,有的为我送来粮水,或许,是因为她们良心不安。
而我以沉默回绝。
“怎生和你娘一样倔……”妇人们嘟囔着。
“要不是她天天跑到别人府前造反,怎么会被打死呢?”她们悄悄说着。
我干涸的眼里生不出一滴泪,而内里却愤火焚心。
夕阳西下,母亲入土为安,化作尘埃终于要和父亲团聚,不再受苦受累。
7
“落花流水两无情喽,试看那春残花渐落,便是个红颜老死时……”
有个唱客从远处走来。
“姑娘节哀……”他朝母亲的坟拜了一拜。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
这唱词勾起了我对母亲的回忆。
那年她是妙龄少女,顾盼之间惹人爱怜,只是出身低微,家中早有媒妁。
父亲出身名门,可对母亲一见钟情,两人私许终身,以一株白玉兰定情。
于是,一个被逐出家门,一个撕毁婚约,就是为了要在一起。
田间地头,天涯海角,流亡过,饥荒过。
父亲死时我只有两岁。
母亲受了世人唾弃,父亲为世人所不值。没了父亲,母亲就是在他人白眼之下将我拉扯大。
她大逆不道,不过是为了与心爱的人在一起,可偏偏命途多舛,但她无怨无悔。
她培养我顶天立地,亦是让我追求真爱,哪怕供上玉镯也不愿我嫁给那泼皮。
我深深再拜三下。
母亲喜爱白玉兰,我就葬花。
一瓣一瓣,一朵一朵,开得盛,白如雪……
8
从此以后,我便是那个大逆不道之人。
我不回府中,府上派人来驾我。
我不从,府上派人来绑我。
我大声骂这府中卑鄙,正室及其他妾室便来抽我的脸。
后来我被扔进草棚,我便磨瓦片日日凿那门锁。
皇天不负,我用血淋淋的双手去挡那刺眼的太阳。
我手握瓦片,一步一步走到那个男人房前。
推开门,他榻中惊起,半身赤裸,身后那女子惊恐万分。
“你别过来,别过来!”他一把将女子推上前去。
我一推倒那女子,下一秒瓦片辩插入他胸口。
“咣——”瓦片坠地,我无神地走出房去。
9
我被绑在火刑台上。
我本可以杀了他,但我只是重伤了他。
就算我杀死他,母亲也回不来了;若我杀了他,我会背上一条肮脏的人命。
众人簇拥,骂我大逆不道,离经叛道,骂我不守妇德,是妖妇。
我看着他们,冷笑一声。
当火苗窜上我身之时,我觉得很温暖,很温暖。
远远地,我看到母亲朝我挥手。
脚下一朵白玉兰,开得盛,白如雪,香气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