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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世间若无双全法,我负了那如来又如何(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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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我跑进账房,让先生将近日里的支出细目拿给我。
“为老爷买药,凡一十八文”
果然。
我将此账本扣下,置于衣内,后前去药房,问道:
“今日老爷之药于何处?”
“回禀四少爷,今日老爷的药材并未送到。”
什么?我心里暗惊,随后又询问替老爷抓药送递之人现于何处。
“回禀四少爷,那伙计名曰冯童,自昨晚便未归府邸。”
难道……
我匆忙前去管家处查证此事。
“昨日大少爷前来言冯童因家事回乡,特令我剥除其在职名录。”
只怕这房遗直已察觉我的调查,而这冯童也是凶多吉少。
好在虽冯童线索无法追踪,我亦从他人口中得知冯童常去的一家药肆,名曰临安药铺。
在我给那掌柜送了一袋不轻不重的银子后,他终是肯记一份笔录,确认是冯童来抓药并要了双倍的桂枝。
得此至关重要之证,我喜上眉梢,每想可以亲手撕破遗直伪善面目时便兴奋异常,亦可称之为——报仇雪恨。
毕竟,我的死,无论是辩机或是遗义,全拜他所赐。
我回府是已是戌时,朗月悬空,玲珑透亮。
“高阳,物证具备!”我推门而入,房内空无一人,茶几被褥整洁有序,似很久无人来过。
“高阳?高阳?”我慌神,但还是无人应答。
不好!我心头一紧,怕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忽的瞧见梳妆台前留有一张字条:
“速往黎山”
纸条飘然而下,似一只纷飞的蝶,逐渐陨落。
月光下澈,庭下如积水空明,我奔驰在月影下,四周萧瑟孤寂。
9
我随着似有若无的窸窣声来到荒山深处。
“高阳!高阳!”我奋力高呼,惊起数只乌鹊,顿时羽声纷杂。
忽的听见不远处一阵响动,便狂奔而去。
“高阳——”我拼了命地跑过去,跪在她身前。
高阳双手双脚被绑,衣物千疮百孔,周身血痕遍布,明月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高阳,是谁……是谁竟害你如此……”我一边为高阳解绑,一边哽咽着问道。
“辩机……”她虚弱地说着。
“我在,我在……”我将她的双手紧握。
“你哭了……我从未见你哭过……”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湮灭于风吹草动中。
然,我看到她用尽力气绽开一朵笑容。
“别说话,别说话了,我这就背你去疗伤……”我哽咽了一下,
“我知道,这里有一位得道高僧,他定能治好你,我这就,这就背你去……”说罢我便作背状,先扶她一只手到我颈处。
“辩机……”她轻轻地说,
“房遗直……红……烛……”她用尽最后的力气递给我一截红烛残屑,然后便晕厥了过去。
她,终是一人独闯了房遗直的寝房。
当僧人对我说高阳醒转并已无性命之忧时,我悬下的心才算放下。下山回府后将那一小截残屑给遗爱托他找宫中的御医查验,并嘱托他负责老爷日后的药理修养。
随后,我便上山一心一意照顾我家那不听话的公主。
“这次倘不是你要将我抛弃?”我故作生气地说着,并喂了一勺药给她。
“是亦如何?你有胆甩我一次,本公主为何不能以牙还牙弃你一番?”高阳得意地一挑眉,却不想拉到伤处,随即“嘶——”地一声叫出。
“要你贫”我无奈地摇摇头,又递给她一勺汤药。
“以后可不许胡闹了,我要是再晚来一步你便当真要弃我而去了。”我严肃地说着。
“是是,辩机大人……”她清纯一笑,
“不过话说你是如何知晓我在黎山?”高阳问道。
我手中的汤匙一顿,是矣,竟忘了这一异事,我将字条的事情告诉了高阳,她亦觉之奇怪。
“既知晓房遗直的动向,又肯帮助我们,似从未见过,会是谁呢……”高阳抚眉思索起来。
“罢了,这事稍后再议,你又是如何被发现的?”
我关切地问道。
“当时我进房遗直寝房后,内里空无一人。我先是搜探了一番他的被褥,后检查了一遍桌几,发现桌上的焚香炉内有书纸的余烬,后察觉那神龛上的红烛甚是蹊跷,周围布满了死去的昆虫。正当我仔细查看之时,一双手突然从背后捂住我口鼻,我便晕了过去。”
“后来呢?”我触目惊心地问着。
“我醒时已被束缚,正被他拖向黎山深处。我挣脱开来,不曾想他拳脚相加,至我毫无招架之力,便又继续拖我走。就在他即将杀我灭口之际,你的叫声惊了他,他便失手逃窜了。”
“可恶,我必亲手宰了这个房遗直。”我暴跳如雷,恨不得立刻就冲到他面前将他按下黄泉,永世不得超生。
“如此,房府你绝不可再去,现下速回皇宫,不过这件事情你先莫要同你父皇透露,不然这谋害公主之罪可是要诛连九族的。”我嘱托道。
“那你当如何?”她投进我怀里。
“我自当步步小心,时时在意,待证据确凿后携你一并将其铲除。”我拍了拍她单薄的后背。
“别怕,马上就要结束了……”我安慰道。
“谁,谁怕了,我若回皇宫,那里固若金汤,安全得很,我看该害怕的人是你吧!”她逞强道。
“公主不怕我就不怕。”我顺势刮了下她的鼻梁,她害羞地低下头去……
10
自二哥遗爱管理老爷的配药制药后,老爷的身体日渐康复,房遗直弑父的计划是彻底告败。
这日,遗爱一脸惊慌地来到我门前,合上门后又左右顾盼确保无人后才快步朝我走来。
“如何,确有蹊跷?”我迎上去。
“你上次交付我的残屑熔化后有剧毒……”他压低声音同我讲道,
“和那匹马所中的毒别无二致,你在哪里得来的?”他将声音压得更低,一边将御医的查验奏表拿出递给我。
“在哪里?在房遗直的寝房中。”我暗暗一笑。
“大哥?!”遗爱满脸震惊。
“你这大哥罪过还少吗?若不是你一心只读圣贤书身后还有个准新娘高阳公主撑腰,你不知死了多少回。”
“从现在开始,你来我寝房一事和我对你讲的话万不可透露半分,你只等着一场好戏……”我狡黠一笑。
“哦对了,我同你商量一个事”我猛地想起有一件极其重要之事需二哥帮助。
“……”
“可行吗?”二哥一脸震悚。
“相信我。”我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双眉一挑。
黄昏时刻,我持二哥的出入牌进宫。今晚月色撩人,可远不及公主的眉眼一盼。我推开雕花双扇门,公主红唇一抿。
“可安排妥当?”我将她纳入怀中。
“那是自然,不过这件事后,咱们真的可以终成眷属吗?我父皇……”
“嘘——”我轻点她的唇瓣,
“一定会的。”我信誓旦旦。
11
日出后便是食时,好戏也该登场了。
“圣上驾到——”公公于房府外吆喊着。
门外已是齐刷地跪着两排奴婢,八人分左右抬着圣驾,前后各围拥数人,列前四位皇家亲卫全副武装,轿辇之上帐舞幡龙,帘飞彩凤,好不气派!
皇上尊容整肃,一旁骑在马上的高阳公主金冠霞披,丹眼红唇,潇洒落地,步摇飘旋,分花拂柳径直走到仪仗之前,那叫一个威风凛凛。
“皇上驾到,有失远迎,还请陛下恕罪。”房老爷,遗直遗爱还有我行稽首之礼。
遗直慌忙一拜,眼里尽是恐慌,俯身之时亦是战栗不止。
我暗自一笑,今日可是专为你设的大宴。
“爱卿请起,诸位平身。爱卿日前身感风寒吾未曾亲自探望,不必行此大礼,爱卿的寒疾可痊愈?”皇上问道。
“已无大碍,谢陛下挂念。”房老爷回答道。
“高阳同我说今日房府有大案将宣,可有此事?”皇上意兴十足地问道。
“啊这……”房老爷一时语塞,左右顾盼。
“确有此事,还请皇上移驾正殿,诸位随我来。”我将一只手举起引人注目,并大声说道。
此时房老爷,遗爱遗直都转头望我,不同之处在于房老爷是疑惑不解,遗爱恍然大悟般微微一笑,而遗直却是一双愤恨的双眼。他全身僵住,细汗布满额头,却又不敢移动分毫。
进府时,我望向高阳,我们相视一笑。
步入正殿,皇上上座,老爷东向坐,公主西向坐,我们后辈站于殿中,两侧是皇帝的亲卫,其他人一律隔绝在殿前的屏风外。
“胡闹!”大哥遗直一声喝断。
“我身为长子,自老爷卧病以来府内上下由我全权打理,今日之事你为何不同我商议便自作主张?”遗直言辞激愤。
“圣上,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小事务不与掌事磋商而独断专行乃为僭越之罪。今日之事莫说是我,连老爷亦不知分毫。四弟处事如此轻佻,实为对房家不敬,又有何颜面让圣上大驾光临?还请陛下治四弟僭越之罪。”遗直稽首而拜。
“房遗义,你该作何解释?”圣上面容一如既往的庄严冷峻。
“陛下莫急,今日之事非同儿戏,不与大哥商议是因为……”我稍做停顿,
“房遗直便是我要告发之人!”我大声呵道。
“信口雌黄!”遗直怒斥。
“放肆!”皇上拍案,我等皆作敬状。
“请陛下息怒,还听我细细道来。”我舒缓语气道。
“世人皆知房老爷所患风寒,寻常医治,不出三日便可痊愈,然房老爷病情每况愈下,岂不怪哉?”我从衣袖中取出一份郎中令,一份账本还有一份药肆掌柜的供辞,呈上。
“烦请陛下过目。桂枝性温,为驱寒良药,若以倍置之却适得其反。太医开出的草药凡一十四文,然账本上记载的却是一十八文,相差的四文恰好是一倍桂枝的价钱。”我有条不紊地说着,
“且药肆掌柜亲口供认前去抓药的人便是大哥房遗直名下的仆人冯童。”我看向大哥,却发现他镇定不乱。
“冯童此人何在?”皇上问道。
“回皇上,冯童已被大哥遣散回乡,依我之见,怕是……”
“冯童老母病入膏肓,行将就木,故其特地前来求我批准他归乡,我出于仁慈之心令账房多给他拨了一个月的月晌。”遗直打断了我。
“冯童抓药记录账本,与我何干?多抓桂枝兴许是其为其老母偷买你又何知?至于那供辞便更是荒唐,人人皆知那药铺的掌柜见钱眼开,这供辞说不准是四弟用银子换来的亦犹未可知,简直是一派胡言……”大哥遗直甩甩衣袖。
他用一种目中无人的姿态睥睨着我,而我只是礼貌地朝他勾了勾嘴角。
“你!”高阳唰的站了起来,愤愤道。
“此言有理,房遗义,你可否还有别的证据?”皇上思忖片刻后说道。
我锁了锁眉,见大哥得逞的笑容又盛了几分,真是巧舌如簧。
“这……”我顿了顿。
“想必四弟一时也无法拿出新的证据,既定不了我的罪过,又白白叨扰了皇上,四弟还是速速请罪为好。”他狡黠地笑着。
“证据当然是有,出来吧!”我斩钉截铁地说出,激得他是猝不及防。
只见从屏风后款款走出一女子,大家纷纷议论着:
“那不是遗直的夫人吴氏吗……”
“庶女参见皇上,公主,拜过父上大人。”吴氏拜下,再起身竟已是眼眶红润。
“小女五年前嫁入房家,那时家境优渥,父亲是京城知名商贾。不成想家道中落,父亲于去年病故。恰我撞见房遗直与当今富商杜氏女私通,并因我多年无出,谋划将我杀死。小女惶恐万分,为自保前来作证。”
“你这妇人休要胡言乱语搬弄是非!”见遗直冲上前去,身旁的亲卫拔剑将他拦住。
“小女收集了房遗直居心叵测的证据,但念及女儿身且孤苦无依只好将其压下,幸好遇见四少爷亦在调查此事,故而求助于他。”
不错,上次高阳遇险的字条便是吴夫人留下,在我从黎山回来后吴夫人便前来同我说明并协助。
“这是房遗直与一位医者的书信,幸我将其从焚香炉内拾起方能留存下些许片段。其上有房遗直向医者反复确认增加桂枝含量是否有致死功效的字迹。”
“另外,房遗直私炼毒药,我曾亲眼目睹过他拿畜牲试毒。”吴夫人战战兢兢地说道。
“而且,那毒与上回死于打猎中的马所中之毒别无二致。”我将那份太医奏表呈上。
“说谎,你们血口喷人!”房遗直疯也似地冲过来,生生被两名亲卫按下。
“孽障……孽障……”房老爷连连跺脚,呼吸急促。
“大胆!”皇上震怒。
“皇上您别听信他们,他们全部都在胡言乱语,我没做,都不是我做的!”遗直连连磕头。
“如今人证物证具在,你还不知罪。欺君之罪,弑父之罪,谋害手足之罪,按律当斩!”皇上一展龙威,周围的亲卫皆拔出银光闪闪锃亮雪白的剑。
“拖下去!”
“不,不!皇上饶命,皇上饶命!父亲救救我,父亲,皇上……”遗直的嘶吼声逐渐消失在空中。
回神,房老爷早已悲痛地怮哭起来,毕竟是自己最看重的长子,随后便又止住泪水,痛骂起“孽障”来。
“父亲节哀,这也是我们不愿看到的。”我携二哥遗爱一同向父亲敬拜着。
我向坐位上的高阳使了一个眼色,她便立刻下位。
“皇上,我等还有一事相求!”我,遗爱,高阳齐声跪下,皇上与老爷被这突如其来的拜礼袭得不知所措。
12
“准奏。”皇上应道。
“还请皇上收回我与高阳公主的婚约。”房遗爱跪在地上说。
“胡闹!天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这是要抗旨不遵?”
“非也。”我替二哥答道。
“二哥素来不慕男女之情,一心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会试在即,二哥更是抽身乏术无暇照顾公主。”
“此言得之。然我若收回圣旨,我皇帝威严何在,大唐威严何在?”皇上不决。
“我与高阳公主一见钟情,相许终身,倘若陛下将高阳许配给我,这一来解决了二哥之忧,二来仍是同房氏姻亲,亦无需撤销圣旨。”我说道。
“小女今生非遗义不嫁,还望父皇成全!”高阳顺势一拜。
“你们!”皇上一甩龙袍,踱步起来。
“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你们几个真是胡闹!”房老爷无奈地叹了口气。
“罢了,既然遗义提出了个双全的法子而高阳亦是倾心于他,此事吾便允了。”皇上重回上座,神情舒悦了许多。
听此,我抱起一旁的高阳,她却喜极而泣起来,泪珠浸润了胭脂,但难掩笑意。
“佳人成双乃喜事一桩,吾赐予你们一件玉枕,祝愿你们百年好合,即当随礼了。”皇上笑着说。
此话一出,我与高阳瞬间僵住,脸色惨白。
“不,不必,陛下的好意我心领之。”我慌忙说道。
“这成何体统,公主出嫁,我这做父皇的不随礼岂不失礼?”皇上笑道。
“千万别,那玉枕还是父皇您留着吧。”高阳讪讪一笑,拉起我的手便奔向门外。
屋外天朗气清,彩云万里。
……
从前有一个叫辩机的僧人,与尊贵的高阳公主一见钟情,他的经卷律法完败在公主的石榴裙下,公主亦送他一件玉枕定情。
那时房遗直正设计陷害遗爱,恰撞见此二人缠绵,于是他偷盗玉枕,向皇上揭发此事。
本以为二人会双双殒命,不料高阳乃皇上最疼爱的公主,龙威震怒,亦只将辩机腰斩。
公主惶惶终日,茶饭不思……
13
婚期已至,房府处处张灯结彩,笙歌不绝。梁挂满了红灯笼,窗户贴满双喜字。皇宫的送亲队伍亦大排长龙,公主出嫁,普天同庆。然就在这时一边发现新郎不见了,另一边发现新娘不见了,那叫一个焦头烂额。
黎山上,彩云生。
他轻轻撩起她的红盖头,露出她美丽动人的面容。
“娘子,我来接你了……”他缓缓启唇。
她凝眸望着他,其间充满了感动。
二人依偎在山崖之上,风吹动他的宽袍,亦吹响她的步摇。
“你曾说你们佛道之人为尘情束缚转世会堕入三恶道?”她问。
“正是。”他迟疑了一会,应道,顺势将她抱得更紧。
“那当如何?”她昂首望他,惊动了步摇阵阵作响。
“世间若无双全法,我负了那如来又如何?”他毫不犹豫。
“嘘——”一根纤细的手指搭在他的唇上。
“我不许你讲这种话,若你当真跌入三恶道,我该如何寻你?”她说完便俯身躺入他的怀中。
“那娘子可有解?”他轻轻问道。
“不然,我们就别做地上的鸳鸯一对了?”她望向他。
他得了一震悚,傻眼地看向她。
“我们,我们就做天上的神仙眷侣,算不算破戒?”她莞尔一笑。
“自然不算。”他只手拂过她柔嫩的面庞,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
(完)
编自《新唐书》
合浦公主,始封高阳。下嫁房玄龄子遗爱。……会御史劾盗,得浮屠辩机金宝神枕,自言主所赐。初,浮屠庐主之封地,会主与遗爱猎,见而悦之,与浮屠辩机乱,帝怒,斩浮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