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尘》胡央静参

5、佛莲花开

　　1
　　这一次走入云波幻海，是我自愿的。

　　他们说，踏入幻海便是遁入空门，这恰遂我愿。

　　幻海云霞蒸蔚，雾霭缭绕，似幻如梦。

　　他们说，幻海可投射出来客红尘牵绊，渡过幻海，即是与红尘诀别。

　　我知道，出现在我眼前的，会是他……

　　但心还是隐隐作痛起来。

　　2
　　我真身不过是一株随处可见不值一文的野花，但即便为野花，也当有个名号，可我仿佛抹去了记忆般忘却自己的真身，每当问及族长，他们亦是支支吾吾。

　　好在作野花逍遥快活，可以不谙世事，上窜下跳，恨不得将我们这“陂凫山”捅出个窟窿。

　　陂凫山灵气荟萃，引得各方妖魔鬼怪仙人道士前来清修。我们花精一族未曾做过伤天害理烧杀抢夺之事，也深知强极则辱的道理，故千百年来低调行事，遇事不前，他们要来陂凫山便来，只要不叨扰我们清净便相安无事。

　　然而，佛祖爷爷曾说：“因果一旦成熟，任何行动都无法阻止果报的发生。”

　　这天，山里来了一个横征暴敛的妖怪，真身是一头牦牛，剑齿熊腰，在山境内横冲直撞。好在我们花精一族在山境内设下幻术，一般人无法探得到我们的居处。

　　然而我平生最恨的就是蛮横暴戾恃强凌弱的妖怪。我站在远处的一根树枝上，正当我顾不上自己法力深浅决定同那蛮牛决一死战并想着来世做个厉害的妖精哦不，神仙时，三位天人降临，清风道骨，衣袂飘飘。

　　三位神仙合力诛杀了怪物，我才了然，原来这并不是个妖，而是一个魔物。

　　“好！好！”

　　我站在远处疾呼，不留神踏空径直栽向地面，原先的“好”也只剩下后面半截音“啊！”

　　我并没有落地，而是不偏不倚恰好倒在前来相救的一个神仙身上。

　　他凌空截住我，飘飖而下，我枕着他的胸脯，分外惬意。

　　他只是看着我，静默不语，眼中分明五味杂陈。

　　我想着这个神仙真是奇怪。

　　“你这只花妖道行浅薄，真是浪费了陂凫山的灵气！”另一个神仙扶额叹惋。

　　“他怎的一眼看出我真身？看来道行不浅。”我暗自想道。又忆族长曾说天界之人最喜以花妖为料炮制佳肴，我整个人便石化了。

　　“神仙哥哥啊——”我的哭嚎不止将他们，亦将我自己吓了一跳。

　　“放过我吧，我灵力尚浅，虽然我生得貌美但若拿我烹煮效用定减半……”

　　我努力眨眼，但不争气的眼泪就是掉不出来。

　　“不用装了，我们神仙才不屑拿你们妖精做汤。”一旁的小哥苦笑不得，而救下我的那位神仙反倒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十分瘆人。

　　莫非族长骗我？我心想道。不行，今日回去还得与他争执一番。

　　“仙上？我知道我如花美眷，但是你这样盯着我也是会害羞的。”

　　察觉到我在同他话语，他立即收回目光，并对我支支吾吾地道歉。

　　就在我发愣之际，他们三人便闪为金光飞去。

　　3
　　我看到一女子跪于佛前，双手合十，梵音萦耳。我看不见她的面容，只能看到她颤抖的背影。

　　“可得证悟？”现在佛问。

　　“凡心不死，不得菩提。”那女子说道。

　　“然尘缘已了，再无纠葛。”现在佛说道。

　　“经百千劫，常在束缚”未来佛道。

　　佛香渐远，转身之际那女子来到云波幻海。

　　凭我如何阻止，那女子不闻不问，纵身一跃投入海中。

　　为什么跳的人是她，可我的心却如百蚁啃食般疼痛？

　　我不止一次做这个莫名其妙的梦，可其中的机缘又是如何，醒后便不再追究。

　　五百年后，天母寿宴，我们花精一族也在请函之中。在我的日夜恳求下，族长终于答应带我一起去，贡品便是我们花族至宝“驻颜丹”

　　寿宴将至，我与族长提前到达天界，他负责整顿一切大小事宜，我负责游赏天庭。

　　天界辉煌壮丽，云霓翻腾琼楼玉宇，就算是一丝泥屑跌入凡间亦是要被捧作珍宝。

　　可我却不喜如此，说不出什么感觉，就是缺了灵气，少了烟火。

　　盛宴那天，天母身披凤袍，头贯凤钗，一步一顿，端庄大气，万方前来祝贺。

　　但坐久了实在无趣，我便起身离宴，不觉间来到一个云海松涛，烟霞飘渺的境地。

　　心下大喜，原这荒草不生的天界居然有如此灵气荟萃的凡景。待我走近，却察觉这境周身播有结界，既有结界，定是重地，凭我这点修为应是进不去。

　　正扫兴之际，结界那头出现一个女子，正步步向结界深处走去。

　　心弦一惊，那不是我梦中的女子？

　　“等等！别去！”我慌了神，踉跄地向结界奔去。就在我接触结界的一瞬，一种心的撕裂感涌来，使我不得动弹。待到痛感消亡，我才发现我面前的竟是梦中出现的云波幻海。

　　女子不见了，我望着这缭绕的云海，神仿佛被勾去了一般也向它走去。

　　也就是在脚掌入水的一瞬……

　　“应观你为什么要骗我？”我痛苦地吐出鲜血，在地上开出一朵血莲。

　　“对……不……起”他哭了，哭得撕心裂肺，但我不信。

　　“你曾……说不论我是人是妖，你都会对我好……”我哽咽着，一滴泪悄悄滑落。

　　“真可惜……我不是人，也不是妖，我是魔……”我喷出一大口鲜血，勾起嘴笑了笑。

　　“你们都说我是魔族奸细，连你也不信我……真是……可笑。”我被他搂在怀里，随着他的颤抖而抖动着。

　　“在你把剑插入我胸脯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已经死了，”我冷笑着，“我的债，我要你这一生都还不清……”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诅咒了他，随后我便魂灵消散……

　　所有的记忆朝我涌来，每一寸筋骨都在撕裂，温暖，欺骗，抛弃，一切都被重新唤醒。

　　原来，我这一世，注定忘不掉你，要来寻你复仇。

　　“何人私闯禁地，私闯幻海者诛！”想是我破界惊动了天神。

　　天兵们齐齐朝我刺来，可此时的我，却是无比的漠然与麻木。

　　就在剑刃贴近我的一瞬，一道天光降下，将我周身的天兵弹开三尺。

　　“应观上神，你这是……”

　　原来将我斩杀后，他便升了上神。

　　“上神的位置坐得可还自在？”我冷冷问道。

　　只见他浑身一颤，似乎受了雷击。

　　“应观上神，上次陂凫山相救，如今天庭相救，你让我如何还清恩情？”

　　他沉默着，承受我对他的恨意。

　　“别废话，诛杀这个妖女！”天兵们齐声上阵，应观又替我挡下了汹汹的攻势。

　　但他不知道，此刻我早已做好法式，下一秒，便生生击到他的背上，法术震响，他一寸一寸回过头来，眼中尽是泪水。

　　又是这双眼，令我憎恶，他明明就是含着这双泪眼将我诛杀……

　　可此刻我的眼泪却早已爬满双颊……

　　我没有停止，又一掌将他击倒在地。

　　怎么会？我的功法何时精进到如此地步，怎么可能会将他击倒？

　　“应观上神！”众人疾呼，便又一齐涌了上来。

　　我这一世，没有害过谁，没有屠戮的欲望。天条教规告知他们——魔族须铲除，触犯禁地须诛杀。

　　我合眼，若要让我想起这痛苦的前世，我宁愿不活。

　　刀□□入□□，睁开眼却是应观挡在我的身前。

　　“不——”我嘶吼着……

　　可我不是来寻他报仇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悲痛欲绝地俯下身子，接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我突然的嘶吼带出法力，震开了周身的天兵。

　　“你曾说……你的债我一生都还不清……”他哽咽道。

　　“是，你又如何还的清……你若死了便更还不清了……”我惊慌地说着。

　　“那就……那就来世再还……”他眼帘渐渐垂下，我看见他的肉身化作点点星光，我想留住他，他却从我指缝间溜走，我要找他寻仇，他如今躲我让我无法再寻到他。

　　我嘴里吐出一口鲜血，在地上开出一朵血莲……

　　4
　　醒来，梵音入耳，我跪在佛前，双手合十。

　　“可得证悟？”佛问。

　　“凡心不死，不得菩提。”我说。

　　过去佛抚掌，我额际亮出一朵莲印。

　　原来，我这一世，不是什么野花，而是佛祖座下的一朵莲。过去佛悲悯我的前世，未来佛洞察我的后生，于是便将我安排在陂凫山，做一只无忧无虑的野花精。

　　我因误入幻海，诱发了我的神力，又因为过度悲痛而遭到反噬……

　　“请佛祖开示”我拜。

　　“一念愚则般若绝，一念智则般若生。”

　　“请佛祖开示”我再拜。

　　“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来独往，苦乐自当，经千百劫，常在束缚。”

　　5
　　这一次，是我自愿来到幻海。

　　两世的纠葛，不能再承受更多……

　　不知他下一世会生在哪，是人，是仙，是妖，还是魔？

　　不管如何，我们彼此相忘，自是最好……

　　梵境佛莲花开，幽香满溢，浸润过红尘的莲，得证菩提之日才愈加芬芳。

　　从此，你过你的人间烟火，我颂我的慈悲我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