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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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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清月上一次跳舞,还是被同学拽去了毕业生的舞会。也不是没有男孩子邀请她做舞伴,只是一场跳下来,已经数不清踩了人家多少脚自己绊了多少跤的江同学落荒而逃,之后就再也没了往来。
宋泊舟说要他们去甲板上练好了,那地儿宽敞,她头摇得像拨浪鼓,死活不肯。不想在大庭广众下丢人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她怕把宋泊舟绊得从船上掀下去。
她这样解释给宋泊舟听,然而他表示不信。
后来陆沔听说这一茬时,忍不住冷哼,呵,宋宋还是太年轻。他在小孩子家家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江清月的舞蹈天赋了。
既然她不肯去甲板上练习,宋泊舟也不强求,反正房间也够他们兜起来转几圈。
“你搭着我的肩。”他先指挥江清月调整好姿势,自己一边说着一边搂住了腰。
“搭好了吗?”
江清月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宋泊舟没感觉到肩上有重量,侧头一看,才发现她手是悬着的,只是虚搭在他肩上。
他也不说什么,全由着她去。
“来,我先后退这只脚,然后你前进。”宋泊舟先教她华尔兹的经典二十四小节。
一开始还磕磕绊绊,总免不了要挨她几脚,后头熟练了自然就好多,只是为了配合她,俩人慢腾腾的,还不如人家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们蹦跶得起劲,像默片喜剧里的水獭。
“那我们稍微快一些。”
快一些的下场就是江清月在转身的时候结结实实磕上了茶几角,疼得她闷哼了一声。
本来转起来就有些速度,茶几角刚好又是她膝盖的高度,简直就是精准对准,然后一击致命。
她捂着膝盖,蹲也蹲不下去,站也站不起来。宋泊舟问她怎么样的时候也只是硬撑着摇摇头说没事。
她说没事那也不是真没事,宋泊舟还是喊了船舱配备服务的医生来看。
医生先给她简单处理了一下,说严重也不严重,幸好是没伤筋动骨,但要是立马让她下来蹦哒蹦哒,也确实不是很人道主义。
医生还在交代呢,廖星汉他们乌泱泱地来了,许景时也跟着一块儿。
江清月一边冷敷一边跟宋泊舟说,其实不要紧的,她还可以跳。
宋泊舟让她好好养伤,其余的都不打紧,说着又蹲下去查看她的伤势。
江清月本就不是个娇惯的,命运把能赏的苦头都尽数赏她吃过,她向来也不是个矫情的,这一路过来什么大伤小伤没受过,她确实没觉得茶几角撞一撞有什么。
更何况,她答应了宋泊舟的,占了人家屋子本就添了许多麻烦,这样一来她更过意不去,住着更是难安。
江清月想跟他展示展示自己能走能蹦能跑能跳,结果站起来的一瞬间膝盖头钻心地疼。
她还是咬咬牙,“真的没事。”
宋泊舟看着她死倔死倔的样子,无处叹气,看向了陆沔,平时姐姐长妹妹短的陆沔这会儿看上了戏,两手一摊,你看着办。
还很识趣地把一屋子人往外撵,廖星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嚷嚷着我怎么刚来就赶我走啊。
许景时是个明白人,叮嘱了句好好养伤就领着常安往外去了。
既然是被撵出来了,不如去甲板上喝杯bière再来份croissant。
廖星汉点了杯啤酒,他最近喝这玩儿喝得可起劲。
许景时同服务生说起法语,说要三杯Pierre,又哇啦哇啦说了一通。
陆沔没仔细听,待上餐的时候各式的甜点摆了一桌,许景时还特地要了两份牛排,怕他们吃不惯,要了七成熟。
廖星汉眼睛都看直了,四等船舱里放饭天天不是番茄炒蛋就是蛋炒番茄的,顶多配个土豆泥,还一股子奶腥味。
他许久没见着这么厚实的肉了。
服务生又陆续端上他们点的啤酒和Pierre。
“这是什么……是酒么?”听上去和啤酒的发音也很类似。
他们难得来一次甲板上的餐厅,来了也只是点一杯啤酒,多的再也不敢要。
这是头一次见许景时点的稀罕玩意儿,看着像水,又像啤酒似的咕噜咕噜往上窜气泡。
许景时把给陆沔点的那杯往他跟前推了推,但他只是笑笑接过,面对这一桌子的菜肴却没有要动筷的意思。
他不急也不恼,跟廖星汉说,要是好奇,要不你尝尝。
廖星汉哪好意思接他的杯子,就盯上了陆沔那杯,眼巴巴地看着他。
陆沔没辙,杯子推给他,然后脑袋一扭,不想看了,一边又架不住好奇,忍不住瞥一眼。
廖星汉小抿一口,然后开始拍着大腿嗷嗷叫。
“好神奇啊,喝起来就是白开水的味道,但是又是啤酒的口感……沔哥沔哥,你尝尝。”又开始推陆沔的胳膊喊他尝两口。
陆沔架不住,尝了一口,气泡在舌尖爆裂,廖星汉歪着脑袋观察他反应,对面的许景时举着杯子却没喝,正认真瞧着他。
他正了正神色,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来,平淡地点点头,就算表态了。
廖星汉还期待他跟自己一块嗷嗷叫呢,这会儿失望了,“就这?就这?”
许景时看得开心,好像一眼看穿他的蹩脚演技来,甚至低下头笑了出来。
常安在旁边看得是莫名其妙,这个姓陆的莫名其妙,他家少爷也莫名其妙,合着一桌子的奇奇怪怪,没个正常人,
他想不明白,陆沔为何对自家少爷这般避讳,少爷三番两次递出好意都被不咸不淡地驳回了。本来看着上次他俩一块玩得挺好,怎么都是更熟稔了些,哪想到这跟拉锯似的又推回来了。
他更想不明白,为什么许景时这么不厌其烦地施舍好意。
陆沔就只喝那杯水,其余的敬而远之。
他心里盘算好了,这杯水的钱还是付得起的,但是那一桌子大鱼大肉,倒不如叫他卖给许景时。
许景时还是一副好性子,“我点多了,吃不完也浪费,你们帮忙多吃些。”
廖星汉点头如捣蒜,脸都笑开了花,连说好好好,这算不得什么忙。
果不其然,他尝一口,就要大惊小怪地拉扯陆沔胳膊,你快尝尝这个,你快尝尝那个的,恨不得把他胳膊给卸下来。
陆沔实在是顶不住,多多少少都吃了些。
许景时本来就不饿,也就是叉子点走一小块,抿一抿,然后笑盈盈看着他们大快朵颐。
廖星汉的脑袋都埋进了盘子里,陆沔切下一小块牛肉,七分熟的牛排切下去还能渗出肉汁血汁,但入口并没有腥味,熟嫩程度恰到好处。
他当然也不会知道,许景时点了菜单上多贵的牛排。
陆沔嚼着肉,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开始盯着许景时。
然而他也不回避,以为是不合口味,忙问好不好吃。
陆沔点点头,咧出一个小小的笑容。他算看出来了,许景时就是一个处心积虑的慈善家,每天工作就是绞尽脑汁广施恩泽。
图什么呢?总不能图我长得好看吧。
许景时听他说好吃,看样子也是真的好吃,笑弯了眉眼。
啧,也有可能是个傻子吧。
嗨,白瞎了这副好皮囊,原来和廖星汉一样憨啊。
陆沔看着旁边吃得已经开始止不住嗝的憨憨,在心里默默摇头。
眼见着舞会即将开始,陆沔穿着许景时准备的西装如时赴约,他倒没多想承人家的好意,只不过担心自己那身给人掉价罢了。
江清月也挽着宋泊舟的胳膊来了,甚至换上了高跟鞋,走得稳稳当当。
开场舞的时候陆沔和许景时都退到了一边,他还有些讶异许景时怎么没邀请舞伴,许景时扬扬下巴,示意舞池中央的两人,“这不是难得认识个姑娘,还被先下手为强了么。”难得见他这么调侃。
他们在旁边干站着闲来无事,就聚精会神地看着舞池里的人轻轻重重地摆荡旋转。看着看着,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察觉出不对来。
江清月的舞步没有错误,节奏也踩着,只是……
他们对视了一眼,视线一同看向了她之前受伤的膝盖。
我说怎么好得这么快呢。
许景时还有些讶然,可陆沔却一点儿也不奇怪,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想来是不想教宋泊舟难办,有事也硬说成没事,她的膝盖根本没好。
华尔兹的舞曲慢慢悠悠,一点也不着急,急死了场边干看着的两位。每次音乐稍弱,他们就觉得跳完了,正要上前去,音乐就又骤起。
眼见着她脸色越来越糟,节奏也渐渐开始乱,他们在一旁也只能干着急。
宋泊舟自然比他们更早察觉到不对,小小声问了一句,“还好吗?”,江清月努力扯出一个微笑。
好个屁。
他握着江清月的腰,隐隐能感受到她在发颤。
“等会有一个旋转,你顺势多旋转几步出舞池,去旁边休息吧。“
江清月没应话,但音乐来时却还是照做了。
她退出来的时候几欲不稳,急急扶住墙,再回头的时候,宋泊舟已经搭上了旁边一个女孩。
她没再看了,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坐下来。
角落里没点灯,帷幔半遮半掩,她透过缝隙正好能看见舞池中央的宋泊舟,和他的新舞伴。
女孩子穿的是一件蓝丝绒舞裙,舞步熟练灵动,姿态舒展,裙摆随着身形摆动高高扬起,江清月的心就随之而落下。
那是什么感觉呢,她低下头来看着自己亮晶晶的足尖,又抬头看着落在宋泊舟身上的光。
窗户里倒映出她的身影,松松挽起的发髻,精致描画的眉眼,颈上是一串润亮的珍珠项链,蕾丝绣花的领口勾勒出她利落的肩颈线。
她的手放在膝上,手背上是浅浅的疤痕,都是她兼职做工的时候不小心伤到的,如今就这么摊在紫罗兰的缎料上一看,十分碍眼。
她莫名生出一股子难过来,双手交握着互相遮掩,就是不肯再放在那紫罗兰的纱裙上。
宋泊舟结束开场舞后,就急急找来。他刚刚分明看见江清月从舞池里下来就往这个角落里钻,这会儿再看愣是没找着人。
又跑来问陆沔和许景时,陆沔正在同一个年长些的男士交谈,许景时在后头的沙发里坐着,问起也只说是看到往那个方向去了。
廖星汉从来就只顾着满桌的美酒佳肴,一双眼睛都快被大厅里水晶吊灯晃出虚影来了,更别提什么看没看到江清月这种事情。
就说话的功夫,已经有莺莺燕燕找上门了。女孩子到底是脸皮薄,就扯着他含羞带怯地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若是往常,宋泊舟肯定端起红酒杯好一番你来我往了,这会儿不知怎么兴致缺缺,两三句给搪塞过去了。
他放下刚刚硬塞过来的红酒杯,疾步往外去。
这边陆沔倒是相谈甚欢。
方才许景时一看这位楚先生过来,连忙扯过他拜托他多应付应付。
这要如何应付?
“这位家里涉及一些造船炼钢之类的事业,大概是要去法兰西考察什么先进技术,我待会把你介绍给他,你就……胡侃。“
好在许景时没记错人家的出身,也好在陆沔确实是个能说会道的,他从前就是学校的积极分子,更是顶顶出众的学生代表,这点交际自然不在话下。
许景时看他两人谈得热切,乐得躲在后头偷闲。
他是真的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场合。
从前父亲带他四处交际,他就索性装哑巴,要不就是猫在许枝郁的后头。再后来,他父亲也懒得在这些事情上勉强他。
如今,幸好还有陆沔。
那位楚先生说着掏出张名片来,名字也是烫金的,金光闪闪的三个大字,又转过身来找许景时。
他眼瞅着估摸是谈完了,端着酒杯欣欣然凑上前,样子还是要装装的。
“许先生的同学真是少年英才,远见卓识啊。”又拍拍陆沔的肩膀,“年轻人,好好学,好好做,光复中华的重任还是落在你们肩头。“
“这背面有我在法兰西的联系方式,若日后需要,大可以找我帮忙。“
许景时本以为他是客气客气,没想到陆沔真有两下子。
这边陆沔一颗心也飘飘荡荡的,水晶吊灯的灯光明晃晃,让他有些晕眩,萌生出些许不真实感。
仿佛还是那个锦衣玉食的小少爷,这还是生日宴那天量身定制的燕尾礼服,人群中央还耸立着庆贺他生辰而特做的生日蛋糕。
身旁人来人往,簇拥着有说也说不完的喜庆话。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仿佛一切都没有失去,又仿佛,他已经度过了一切一切,而重新拥有。
他望着许景时,男孩子端着酒杯正在安安静静地听身旁人交谈些什么,眉眼挂着清浅的笑意。
在这一片俗气的金碧辉煌里,他是唯一一块其价无几的璞玉,莹润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