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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陆沔几乎是一夜未眠,呼吸就伴随着海浪隐隐起伏。黎明时分,干脆就躺不住了,翻身而下,披着外套去了甲板上。

      现在是天亮前最冷的时候,陆沔浸在冷津津的雾气里,神色淡漠。海雾朦胧了他的轮廓,柔化了他深邃的五官,倒不像平时看着那样光华灼灼。

      苦于昼短夜长而不肯入睡的不止他一个。

      身后的一等舱的眺景阳台上,许景时凭栏而望,他本来正看着来时的方向,兀自出神,陆沔的身影突然慢腾腾踱进了视野。

      许景时只是觉得这样一个人挺有意思,热烈又萧索,是盛开的夏花里包裹了一整个冬天,也是白雪茫茫中的花团锦簇。

      看上去是灼热,伸出手触摸到的分明只有冰冷。

      方才回到房间,他也是这样同常安说的。

      常安却只是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不置可否淡淡地笑着,说人际上的事情族里从不叫少爷插手的,见得少了,自然什么都稀奇。

      他闻言默默,这说的是乖话,无非是父亲和族里从未寄希望自己能绍兴家业,而对于名利场,他一来无为之奔走的志向,二来也无游走其间的能力,索性顺水推舟当个快乐的闲人,诗词歌赋皆唱罢,就算过完了一生。

      太阳的升起与落下也不过瞬息,陆沔眺望着金色的海面出神,他看着那些浮动的波纹碎裂成璀璨的星星点点,每一片都满载日辉,他胸腔起伏,盛满了呼啸而来的风。

      倘若他的视野再高一点,比船上的桅杆、上海的和平饭店、维多利亚港湾的灯塔、巴黎的埃菲尔铁塔,比那一切雄奇伟岸的都要高出许多,他就会发现,阳光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拖在甲板上,还有另一人同他比肩。

      他们就这样,从未携手,却一直并立着,直至天光乍亮。

      第二天是无事发生,要硬说什么新鲜事,那也只有江清月还在犟,也不要紧,犟也犟不过宋泊舟鬼点子多,左右那个大通铺子都不能再睡了。

      陆沔吃过早餐回来时,廖星汉还撅着屁股在那儿睡,舱室里三三两两起来了,盥洗室门口排起了小队。

      他冲着廖星汉撅起的屁股毫不留情来了一巴掌,那边嘟嘟囔囔抱怨着什么才刚睡沉昨晚没睡好之类的鬼话。

      陆沔无奈叹气,“船等会就要进港靠岸了,你是同我们一块下去,还是在这睡到地老天荒?”

      廖星汉动动屁股,想也没想先选择了后者。过了片刻,意识回笼了,“等会儿?要靠岸了?”

      说话的空档船正驶向香港的维多利亚港。

      圣鸢尾号要在维多利亚港卸货然后再重新装货,驶往马六甲海峡,这之间约莫也有半天光景,宋泊舟说不去白不去,以后回去吹牛皮还可以说自己去过香港,下过南洋。

      廖星汉一听这个可就不困了,一骨碌就爬起来了。

      他们俩收拾好银元贴身带着,这可是他们全部的家当,人丢了钱都不能丢。

      廖星汉嘟嘟囔囔马后炮,说应该早些去找宋泊舟放在他那儿的,万一丢了可不行之类之类,陆沔只说算了算了,自己多当心,又催他快下去,免得教人好等。

      下船的时候,宋泊舟和江清月已经在岸边了。

      宋小少爷真的是勤勤恳恳,上船两天了,廖星汉特地打点发型早就已经飞到天外了,宋泊舟还精致地抹上了发油,纹丝不动。

      江清月在他旁边站定,就被衬得格外素净,她今日换了一身蚌白旗袍,绣着井天蓝的暗纹,远远看去像一支甜白釉的净瓶,婷婷袅袅地立着。

      见他们都来了,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陆沔就大大方方地夸她,今天这一身是真好看。

      廖星汉猛点头附和,确实好看。

      宋泊舟没跟腔,半眯起眼睛对视太阳。

      “走吧,我们先去皇后大道上走走。”

      “等等,还有人没来呢。”宋泊舟懒洋洋地说道。

      还有人?

      正说着,就见竹节伞和他的小跟班一路来了。

      哦,许同学。

      廖星汉一见人家来了,可高兴了,左一个哎呀呀,右一个哎呀呀,陆沔在他身上看见了姆妈们的影子。

      从来都只见廖星汉粘他粘得紧,虽说有时候对宋泊舟招蜂引蝶的本事盲目崇拜,但总归是跟他更亲近些,从没见过对谁这么亲热。

      陆沔见许景时来了,只是草草点个头就算打了招呼了。

      宋泊舟正在跟廖星汉传授勾搭许景时的惊艳套路,一边是热火朝天,一边是头如捣蒜。

      “……就这么认识了,然后说起了今天船要靠港的事情,就约着一起玩儿了,人多热闹嘛。”

      陆沔听了不免冷嗤一声,还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一众人说着笑着,热热闹闹往皇后大街去了。

      宋泊舟这时突然默默退到了陆沔身旁,“兴致不高?”

      “有些晕船。”

      呸。

      “少来了,”又瞥着陆沔,上下打量,又看一眼跟在许景时旁边鞍前马后的廖星汉,“你该不会在吃味儿吧。”

      陆沔撵了他一下,没吭声。

      “嚯。”宋泊舟忍不住笑起来,还要维持表面的斯文做派。

      说是这么说,他心下清楚得很,陆沔在介意什么。

      “喂,我说,就今天半天,要是玩不来,以后淡了就是了,好歹也算条人脉。”快走到车站的棚下了,宋泊舟这么同他说。

      陆沔不是真的心存芥蒂,也犯不上对一个陌生人心存芥蒂,就是看着那样的人,总会想起从前,总会有些,奇异的失落感。

      若是从前多好,他应该会坦然、洒脱,没有这么多有的没的的扭扭捏捏。

      宋泊舟拍拍他肩,又踱着步子往人堆里扎了。

      他们都是第一遭来香港,看什么都稀奇。

      远处招摇的写着洋文的旗帜,晃晃悠悠驶来的双层巴士,穿着精致旗袍袅娜的女人们,这里吃的喝的说的唱的,满地都是中西杂糅之后的产物。

      前面的廖星汉掰着指头算,从《南京条约》把香港割给了英国,那大概是道光二十二年事,算而今也是近百年光景。

      西式的血脉融汇进华夏的骨肉里,交融出香□□一份的奇景。

      可他们并没有丝毫为之兴奋与喜悦,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处在生地总是有按捺不住的好奇与喜悦,可心下了然眼前种种从何来,缘何故,总忍不住生出一股悲愤来。

      廖星汉越说越激动,恨不得原地插上国旗。

      许景时是个难得好性子的人,但说到底也就是二十岁的少年郎,当真眼见国土是如何流落,国家是如何无能为力签下丧权辱国的条约,割让土地和人民的时候,总是免不了满腔愤懑,欢欣也寡淡,奇景也悲凉。

      但他只是扫视过眼前满街的琳琅,淡淡地说,总会回来的。

      热血上头的小廖不依不饶,接着问,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许景时认认真真地看过街头每一张牌匾,看见远处高扬着的米字旗,“等我们胜利的时候。”

      廖星汉忍不住感慨,那是什么时候呢。

      宋泊舟在后面漫不经心地念诗文,似答非答,虽我死也,子子孙孙无穷匮。

      江清月想起从前老师给他们上课,也是这样说,留得江山在,而吾辈永志不忘。

      中国人,也麻木,也愚昧,也顽强,也不屈,那些奔走着的,战斗着的,前赴后继的、每一根都是不死的傲骨。

      陆沔只是四下打量着,他也认认真真看过街头每一张布幌,看见远处高扬着的米字旗,他还认真看过黄包车夫躬身跑过皇后大街,他们敞着褂子,而后座的女士穿着小洋装,戴着蕾丝花边儿的阳帽招摇地过去了,惹起香风阵阵。

      他有一阵恍惚,以为又站在了上海的南京路上。

      待再回过神来时,他们都招呼着往前去了。

      前面的招牌上大剌剌地写着“茶走”“啡走”之类的字样,大家都没见过,觉得好奇,准备去尝尝。

      廖星汉说不点多,我们点一杯都尝尝。

      宋泊舟大手一挥,都来一杯,撒钱的姿势十分潇洒。

      “这顿不如就我请了,权当是见面礼了。”许景时说得妥帖。

      “这不好吧……”刚刚还嚷嚷着要宋泊舟买单的小廖这会儿硬气不起来了,左一个摆手不好吧,右一个摆手这多不好意思。

      “总是要礼尚往来,请这么一顿我们可回礼不起。”陆沔把玩着叉子的齿尖,分辨不出情绪。

      “那不如等到了法兰西,你们请我一顿。不必出来请客,就炒几个小菜大家一块儿吃。”

      陆沔抬头的时候正好对上许景时那双眼睛,总是亮亮的,也不回避这样贸然的对视。

      他很坦然,也很诚挚。
      让陆沔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很卑鄙。

      宋泊舟要看陆沔的意思,没有发话。廖星汉就更不敢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颗脑袋比店里钟摆还忙。

      “好啊。“陆沔伸出手,“那就一言为定。”

      他终于直视了那双眼睛,也坦诚,也真挚。

      宋泊舟也笑起来,“那这顿就拜托你了。”

      吃完饭后,宋泊舟说是有些事情要拜托江清月,就不与他们同逛了,回头船上见。

      剩下四个大男人站在街头面面相觑。

      廖星汉挠挠头,下意识地找陆沔求救,“我们现在去哪儿?”

      常安则看着许景时,他是没意见的那个,少爷去哪他自然就去哪。

      生杀大权就交到了陆沔和许景时的手上。

      他俩异口同声,陆沔说走吧咱去赌场溜达溜达,许景时说嗨呀不如我们去看看港大。

      陆沔一脸茫然问你去香港大学做咩啊?

      许景时说,好奇呀,然后学着他蹩脚的粤语,那你去赌场做咩啊?

      陆沔理直气壮,好奇呀。

      场面再一次僵持。

      他们决定猜拳——拳头胜代表去赌场,出巴掌那就去溜达学校。

      当第三次平局的时候,陆沔反应过来了,常安肯定是跟着许景时出的,廖星汉嘛嘴上不说肯定是想去赌场的,这估计一下午都是平局。

      于是又提了个主意,要不我们就拳头一组,巴掌一组,落单不算。

      不然他们要在这里划一下午的拳。

      第五次,还是两个巴掌两个拳头。

      陆沔高高兴兴顺着那只出拳头的胳膊摸过去,看见的是一脸纯良的许景时。

      小老弟你有事吗?你没事出来走两步?

      “你怎么叛变了?”

      是啊,常安看着自己伸出去的巴掌,也想问,您怎么叛变了呢。

      廖星汉也傻眼了,这个不作数吧,不当真吧。他只是想卖许景时一个面子,然后顺手把自己也卖了。

      陆沔看他一脸呜呼哀哉的样子,也想打圆场说算了算了不作数,可一扭头许景时用从前巷口蹲着管他要糖的小屁孩们那样的眼神望着他,他就一时语塞。

      “要不……我们……愿赌服输?”

      陆沔还存了个心,许景时去赌场是稀奇,廖星汉逛校园那也是稀奇,破天荒上破天荒,那才精彩。

      他脑子里甚至都有了回去后廖星汉拉着宋泊舟诉苦的画面。

      廖星汉不傻,他跳起来就要抗议,但是许景时倒是很配合,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愿赌服输。

      人家都这么说了,吃了哑巴亏的廖星汉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念念有词,愿赌服输,愿赌服输,愿赌服输。

      赌场也不好摸,陆沔到底也是混了这么些年的,拽着许景时一会儿巷子里左窜右窜。

      早些年家里还热闹的时候,有些个酷爱牌九花会的亲戚,嫌上海的玩腻了不得劲儿,时常趁去香港的时候也玩两把,那些名声在外的大馆子,隐约还是记得些。

      陆沔看看他,心下总想起不幸落入盘丝洞里细皮嫩肉的唐长老。

      不过眼下时候尚早,馆子里应该不会太热闹,他们傍晚时候就要返回,这么点时间也就够开开眼,大概是不会出什么幺蛾子的。

      馆子没开在明面儿上,陆沔随口问了两句话,故意夹了些道上话,小厮见他们打扮确实学生模样,口音也明显不是本地人,放他们进去就像是牵两匹牛犊进虎园,乐得由他们去。

      进去前还仔细叮嘱他看好东西,许景时倒是笑笑说值钱的也都在船上,反倒叮嘱起他来,你的家当可都在身上,那才要担心。

      陆沔付之一笑,他从前没少在这种馆子里捞他老爹,必要时还得自己上手走两把。

      人确实不多,大江南北,老牌项目少不了,倒是比上海多了许多西方时兴的新鲜玩意儿,吃角子老虎机前扎着一堆人。

      陆沔很是熟稔,背着手溜达溜达,这里瞅瞅,那里看看。

      许景时看着也是这里瞅瞅,那里看看,但就是像初生的羊羔崽子,怯生生的。

      赌客们打量着不速之客,互相递了个眼神,嘿,来了个待宰的。但也都没多声张,继续你摸你的牌,我下我的注。

      陆沔走了一圈,最后在番摊的桌子前站定了,“来吗,走两把。”

      许景时有些迟疑,凑到他旁边小小声问,怎么玩儿啊。

      “你且听我的放就是了,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不过说好,只玩儿两把,多了不算。”

      番摊没那么多规矩,玩起来简单,投一个数,开出为赢,其余为输。许景时听陆沔的,两把都赢了。

      “你要自己来一把吗?”

      许景时兴致勃勃答应,陆沔总有些心亏,感觉像是拐骗别人家的大家闺秀逛花楼。

      到底是手生,这一把就亏了。不过还好,之前赢了两把亏一把也不算亏。

      只是许景时掏钱的时候,面色一僵。

      还真让他给说准了,可是……那是陆沔的钱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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