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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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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等舱被安排在锅炉房的旁边,整个浸在水下,没有新鲜空气,也没有阳光,几溜大通铺并排往那儿一敞,就是两百法郎了。
陆沔这些年苦惯了,廖星汉素来好性子,都不挑。两人径直走过去,挑了张靠近门口比较通风的床铺。
江清月有些迟疑,倒不是娇气,其他同行的女孩子要么是多出了几十法郎搭伴儿去了高低床的三等舱房,要么是灵泛得很,一早就约了两个人挤一挤。
只有江清月一没闲钱,二又不擅交友,老老实实来睡大通铺。
此时床铺上已经零零散散坐了人,男女老少挤在一块,对面还有些工人打扮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打起了牌。
陆沔见她踌躇不前,登时也反应过来了,忙招呼她过来。
“阿月,要不你睡在这个角落里,我睡中间。”
江清月还是有些赧然,抿着嘴张望了一下,指着角落同他说,“没事,我看那位阿嬷那儿还有床位。”
见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的样子,又宽慰道,“同一个屋檐下,不会出什么事的。”
“清月说的也是,你若有事,吆喝我们一声就成。”廖星汉想着这要是挤着一块儿睡,怕有人说起闲话来,他俩皮糙肉厚不打紧,姑娘家面子比纸薄,这哪儿受得住。
陆沔想想也是,由着她去了。
在餐厅吃完晚饭后,廖星汉拉着陆沔嚷嚷着要去宋泊舟那儿看看,江清月觉得自己也就只是陆沔少时玩伴,同另外两人也不熟悉,更何况宋泊舟那样的家世背景,不敢高攀,只推说今日累了想早些洗漱休息,就回了舱室。
也是真的乏了,再加上海上夜里风浪大,她有些晕船,早早就躺下了。
这一觉睡得难受,头格外沉,她挣扎在半梦半醒间,一会儿能隐约感受到船舱里随着海浪起伏而闪烁的灯光,一会儿能听见打牌娱乐的鼎沸人声,一会儿又觉察倒身边窸窸窣窣的动静,是那位抱着孩子的阿嬷钻进了被窝。
她迷迷糊糊抬起头朝着门边望了一眼,陆沔和廖星汉的铺子还是空的,估计一时半会是不肯回来了,倒下去又是闷头大睡。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的孩子闹腾起来,阿嬷怕吵着别人,赶忙抱着孩子起身往外去了。
这么一折腾,江清月清醒了些,翻了一个身,背对着门口,准备重新入睡,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略略粗重的呼吸声,她顿时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是那个原本隔着阿嬷的男人。
那人好一阵没动静,她觉得许是自己多想了,大概只是挤着难受了,身边人一走就敞开了睡,于是也没作声,只是默默往里边挪了挪。
哪料,又过了片刻,一双手缓缓附上了她的腰。
江清月睁开眼睛,却没作声,那人以为她睡着了,愈发大胆,手渐渐往下游移。
“啊——”
正往四等舱舱室走去的三人听着这一声惨叫,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急急奔去。
舱室里的灯此时又亮了起来,有些人探头探脑地看着热闹,有的人还迷迷糊糊云里雾里,待三人赶到门口,只见一个男人正捂着手哼哼,而江清月不知什么时候已翻身下床,站在床边冷眼瞧着。
“你这小婆娘……”那人还在骂骂咧咧。
江清月是和衣而睡,此时身上还是白日里那套鸥蓝色袄裙,一言不发地冷眼瞧着。
男人吐出更多的污言秽语来,左右不过是替自己狡辩喊冤还不忘辱骂江清月自己不检点。
廖星汉听了气不过,撸起袖子冲上去就是干,宋泊舟一把把他拉住了,示意他不急,且先看看。
那人被抓了个现行,恼羞成怒,喷出来的唾沫星子四下飞溅,对铺睡着的小哥都忍不住抹了把脸。
“你动手动脚,现在还恶人先告状了?”她说得不疾不徐,声音清清泠泠,“怎么?总不会是我自己把着你的手往我身上放,然后给拗瘸了吧。”
那人还想狡辩,张张嘴硬生生被江清月呛回去了。
廖星汉听着那男人动手动脚冒犯她很是吃惊,又听着她自己说把人家手给拗瘸了,眨巴眨巴眼睛没反应过来。
陆沔一点也不奇怪,这一招还是从小在弄堂里打闹的时候他教给江清月的。
宋泊舟倚着门,盯着那个鸥蓝色的背影。
江清月颀长纤瘦,今早往码头上一站,裙裾在江风里翻扯飞扬,整个人就像一张淡色的丝帕,卷去尘土西风。
她看着弱柳扶风,不过也就是个娇柔的女儿家,不曾想原是这般刚强的里子。远远看着背挺得老直,像是被熨过一样直板板的。
那男人估计也没想到这姑娘家看着温温柔柔不吭不哈,却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一时涨红了脸,看着议论纷纷的众人又搁不下脸面求饶。
索性脸一板,牙一咬,“小姑娘家家头一次出来吧,爷同舱里的海员们那可是常来常往的老交情。”
江清月却不怕,她心里有数,这些在海外做工的人,都是老油条了,同海员认识怕是不假,可她才不信那些一口一个Bonjour讲着洋文的蓝眼睛们能跟这样的粗使有什么“常来常外的老交情”。
宋泊舟侧向陆沔,“你的姐姐妹妹们可是个顶个的不简单啊。这么一比,我那些花花草草们倒该自愧弗如了。”
说完大步走向舱内,“这样龌龊的事情,我倒要看看,哪个海员敢保你。”
宋泊舟站在江清月身侧,她方才剑拔弩张的气势就突然偃旗息鼓了,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那样张牙舞爪的样子被人瞧见,她回避开宋泊舟打趣的眼神。
“你要去法兰西?”宋泊舟突然这么问,让一众人等不知所以。
他轻笑了一声,很是不屑。“海员算什么,只要我乐意,吩咐一声,待下站停航靠岸就可以赶你下船。”
他打量打量宋泊舟,心下也知惹不起这尊佛,奈何骑虎难下,硬拗也要把面子挣回来。
“你如何!她又如何!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若要讨个公道,正巧,家父市秘书长,倒可以考虑考虑帮你这个忙。”宋泊舟一脸似笑非笑。
他平生没别的爱好,呛声陆沔算一个,持靓行凶算一个,狐假虎威抹黑他爹,又算一个。
“市秘书长”几个字一出来就叫那人瞬间偃旗息鼓。
宋泊舟上前干脆利落地拎起江清月的行李,拉起她往外去了。
待拖到了门外的过道上,稍稍回过神来的江清月挣了挣手腕,“等等,”她接过宋泊舟手上的行李箱,“我不走。”
宋泊舟本想问问海员别的舱室有没有空床位,再另外给她安排一个,哪承想她给来这么一下。
“我没有错,我不走。”
“你不走?你不走不至于还要跟那个腌臜玩意儿挤一屋吧?”
“我……我就在这坐会儿。”
“坐……”宋泊舟傻眼,他没见过这样死倔的。
陆沔同廖星汉这会儿也出来了,这种场面小廖不敢乱说话,只得挠挠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宋泊舟是初识江清月,陆沔可不是,这死倔死倔的脾气他老早就见识过了。
“阿月,泊舟说得对。你就是在这入定打坐绝食三日,你也不能奈何啊。”
宋泊舟就更不明白了,这个杀敌为零,自损三千的招数到底意义何在。
“不是我的错,为何要我走。”江清月看上去还是那般文文静静的,说出来的话却硬气得很。
“你们都进去吧,没事,我就在这坐着。”
“坐着等那玩意儿来跟你道歉呢?”宋泊舟头一次觉得这小姑娘比他后宫三千佳丽加起来都难搞。
“嗯。”江清月点点头,看上去很认真。
陆沔张张嘴,正准备发动新一轮软磨硬泡的攻势,就见宋泊舟把箱子往廖星汉那边一丢,俯下身来,趁她不注意,扛起就走。
“别嚷嚷,把船员惹来了我可解释不清。”像是知道她会作何反应,宋泊舟先行警告,江清月也真的不敢瞎叫嚷,只得在他肩上使劲儿扑腾。
“哦对了,你可不能把我拗瘸了。”扛着还不忘打趣她。
“泊舟,你、你这是要带她去哪儿啊。”廖星汉拎起箱子在后头屁颠屁颠。
“这会儿也晚了,找海员重新安排也不现实。先去我那儿,明日再说。”
“你、你那儿?”廖星汉定了定,眨巴眨巴眼睛,没反应过来,“你那儿几张床啊?”又赶忙快步跟上。
“一张。”
“一张?!”江清月还没嚷嚷,廖星汉倒是差点嚷起来了。
“这不成不成不成不成……你这、万一、要是、如果……这传出去了,不……不大好吧……”
“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捱过今晚再另行安排,不就完事儿了。”
“那要是……不是……万一……”他还是觉得不大妥,结结巴巴还想再说,宋泊舟却是听得不耐烦了。
突然停下脚步,猛地一转身,刚想说你有完没完没完滚蛋,没料想肩上的江清月刚好挣扎着抬起身,好巧不巧结结实实撞上墙角的消防装置,整个人撞得晕头转向。
廖星汉看傻眼了,赶来的陆沔也傻眼了,后知后觉的小宋也傻眼了。
江清月倒是乖觉,捂着脑袋一声不吭。
宋泊舟赶忙把人放下来,看看人撞没撞坏。
“你没事吧?”
江清月被撞得眼冒金星,还是一言不发摇摇头,一摇头更晕了,使劲眯着眼睛。
“你、你痛你喊一声啊。”刚才还天王老子十分潇洒的宋公子这会儿虚了。
“你不是说,别嚷嚷吗?”她小小声嗫嚅着。
宋泊舟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替她查看了一下被撞的位置,“这会儿这么听话,刚刚舌战群雄的,也没见你这么乖啊。”
“沔哥教的。”
宋泊舟听见了,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将人打横抱起来,见江清月张张嘴又要分辩的模样,“嘘——”
“就像刚刚那样,乖点。”
江清月就真的没闹腾了,她胳膊僵在宋泊舟的肩上,恨不得整个人腾空。
她一抬眸就看见宋泊舟弯弯翘翘的睫毛,眉眼生得比姑娘还好看,脑子里就只剩下一片轰鸣,比舱底的螺旋桨、锅炉房还热闹。
陆沔在后头看着,不禁感慨,宋孔雀果然是宋孔雀,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宋泊舟的房间在一等舱的最里间,房间里还有单独的洗浴间,壁纸吊灯皆是一应的小碎花式样的法兰西风情,角落里辟出了一块儿做书房,落地窗隔开了小阳台,站在那里就可以眺望夜里的风浪。
宋泊舟放下江清月,“你睡床,我睡这儿,明早我就联系海员帮你再找张空床铺。”
江清月望望他,也没再说什么。
廖星汉突然有些内急,不料宋泊舟这间盥洗池下水有些问题,只好叫他往尽头去,再左拐,大厅的右手边有一间公共的。
“都怪今晚喝了太多啤酒了。”他一边嘟嘟囔囔一边火急火燎地去了。
陆沔说好在两舱之间的楼梯口等他。
廖星汉还没等来,就听着一阵嘈杂声近了。
“Ma montre est perdu, je pence que ……“(我的手表丢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陆沔刚听见这一句,一抬头,就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出现在他面前。
蓝眼睛黑眼睛两两相看,大眼瞪小眼。
“Qui êtes vous,Monsieur?(先生,您是谁?)”伴行的船员这会儿正警惕地看着陆沔。
“Je suis étudiant et je viens voir mon ami……(我是学生,我来看望我的朋友) ”
船员打量了一下陆沔,“étudiant?les étudiants vivent en bas?Tu ne peux pas venir ici.”(学生?住在楼下的学生?您不应该到这儿来。)
陆沔看向宋泊舟的房门,用有限的法语跟船员比划,他来拜访走廊尽头的朋友。
廖星汉这会儿也回来了,他法语比陆沔还差。船员咬定了他俩是贼,一口一个共犯同谋,扬言要带人搜身。
他抻长了脖子嚷嚷着,企图让那头的宋泊舟出来营救他们。甫一开口,就被船员狠狠捂住了嘴巴。
“Excusez-moi,Monsieur?Qu’est ce qui se passe?”(打扰一下,先生,发生什么了?)这一声适时地打破了一片鸡飞狗跳。
陆沔抬头,不由得心下一惊,又是那个人。
“Bonsoir,Monsieur.”船员毕恭毕敬地问候了晚安,“Désolé de déranger votre repos. Cette madame a perdu sa montre et nous trouvons ces deux personnes étranges. Nous pensons que ils ont peut-être volé la montre.”(抱歉打扰到您休息,这位女士丢失了她的手表,我们发现了这两个形迹可疑的人,所以怀疑是他们偷了手表)
廖星汉一听还说他们是小偷就十分上火,冲上去就要用磕磕巴巴的法语理论,结果一张口也只会,“Ce n’est pas vrai !”(这不是真的)
“Je pense qu’il y a un petit malentendu. Ils sont mes camarades et …… ”(我想这其中有些误会,他们是我的同学……)
那位女士似乎有些不依不饶非要讨要说法,“Si ils sont vos amis ou est ma montre?”(如果他们是你的朋友,那我的手表去哪里了)
许景时无辜一笑,“Je sais pas. Comment je sais ou est votre montre”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您手表在哪里呢)
廖星汉觉得这女人真是莫名其妙,好不容易送走这一波瘟神,忍不住在一旁小声地和陆沔抱怨。
“今晚真是太谢谢了。”陆沔不咸不淡地致谢,心下还不忘腹诽宋泊舟简直是个聋子。
“对哦,太谢谢了,我叫廖星汉,我们都是中法济同会的。我们真的真的是来这里见朋友的。”好像是方才被误会怕了,廖星汉这会儿急急同人家解释。
“……说不定你还认识,就是住最里边儿那间的宋……”
“宋泊舟。”
“对对对,欸,你也认识他啊。”终于沾亲带故攀上点关系,也不全然算个陌生人了,倒教他松了口气。
“您好,在下陆沔。”一边说着一边郑重地伸出手去。“承蒙您搭救,两次。”
同那些寻常的纨绔们不同,一看就出身金玉的人,说起话来却是不紧不慢、温温和和的。
“许景时。”他说着伸出手握住。“搭救算不上,举手之劳罢了。”
陆沔抬头时恰巧对上他一双眸子,波落寒汀,一泓澄澈。
送他们下了楼,回去的路上廖星汉还在念念叨叨,这位许同学真是个好人,长得好,气质也好,心地更好,真的是好人中的好人。
陆沔笑他,哪有那么好,“人家说 mes amis,mes camarades 你就真当是同学好友了?”
廖星汉天真得很,“我看他那个样子,我偷偷喊他许同学想必是不会介意的。”
陆沔淡淡的,那位许同学看上去都比他热情许多。
他不说,廖星汉心里也有数,大抵是许景时那样的人,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刺激着陆沔教他想起从前,想起朱门列戟,华堂鼎食的从前。
陆家在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高门广厦的倾塌也一如它曾经的繁景那般,不过朝夕光景。
陆沔自那以后就天天避着他与宋泊舟,廖星汉有几次都被他的冷屁股气炸了,倒是向来角度刁钻的宋公子分外沉得住气。
那边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边就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拿出了追姑娘的不要脸把式,死缠烂打,穷追不舍。
廖星汉有的时候都被陆沔垮下来的那张阎王脸气得快背过去,扬言不做朋友也罢了,宋泊舟在一旁就一言不发地听他发完脾气,过了之后再好言相劝让他多体谅陆沔。
“他从前是那样众星捧月的人。”
此时,陆沔已经在他身侧睡下了,背对着,廖星汉一抬眼就是他洗得发白的衣领。
这件衬衫胳膊肘那儿已经磨得发透,也没见他换掉。那是他父亲的名牌,举家上下如今就剩这一点点可怜的体面。
从前的阿沔,那才是真真的明媚耀眼。他本就生得好,不同于宋泊舟那副比女儿家还精致的皮囊,陆沔更大气,眉目深深,像西式雕刻家的杰作。在中学的时候从没缺过女孩子明里暗里的示好。
他长得好,成绩好,家世背景也好,哪哪都好。廖星汉到现在都还记得,陆沔一跃而上,站在讲桌上的慷慨陈词。
“江山践于铁蹄,黎民苦于庸政。救国救民、马革裹尸,功名三十、云月八千、此上,皆当属少年。”
少年意气,挥斥方裘。
然而这样好的少年意气,在一夜风雨之中就被搓磨殆尽,好好的血肉之躯在诽谤与非议中一点点、一寸寸矮了下去,钻心剜肉,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枯骨与皮囊,整日行尸走肉。
宋泊舟说,陆沔不愿连累他们。
“可我不怕他连累!”廖星汉想也没想。
后来他才一点点明白过来,他那样的人,如何能忍受好友因为自己而备受连累。哪怕他们无所谓,他的骄傲和自尊也绝不允许。
是他从前总看着陆沔潇洒恣意,功名尘土,好像真的无所谓。
可从没思量过,这样耀眼的人,如何能忍受骤然而来的千夫所指万人痛骂?如何能忍受笔直的脊骨在千万尖锐的言语中被无情地凿碎的痛楚。
于是,陆沔就这样,在一夕之间告别了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