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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陆沔远远就看见了中法济同会的横幅,那是新浆出来的红绸,崭新、耀眼、鲜艳,随着江风猎猎而动。

      在扯起的横幅后头傻笑的那位,就是廖星汉了。

      陆沔先去同带队的老师们打了个招呼,在登记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一见他来了,正在乐陶陶当吉祥物的小廖立马把横幅往别人手里一塞,“陆沔!”恨不得又抱又亲。

      他今日穿的是新裁的西服,抹上了发油,头发跟西服一样硬挺,在江风中纹丝不动,肩上别着迎宾小姐似的绶带,有模有样。

      他父亲母亲,远亲近邻,扎成一堆,正热热闹闹地簇拥着。

      廖星汉做作地学着影星,风骚地抹了把鬓侧,“怎么样?帅吧,跟泊舟学的。”

      “你少学那只花孔雀。”

      两人从中学起就是同学,廖父廖母已很是熟悉,见陆沔来了,亲亲热热地拉过他,关切地问他怎么独自来了。

      陆沔也不觉为难,大大方方直说码头鱼龙混杂的,就不便叫父亲带着妹妹来。

      他的告别式匆匆忙忙,只是落在妹妹额头的亲亲一吻。

      廖母也是个明白人,不再多问,殷切地叮嘱他在外多多保重自己,星汉还要麻烦他多多关照之类的客气话。见他穿着单薄,忙着人找件厚袄子来,让他披着。

      “你是没看见泊舟那一身,嚯,说是什么道格代尔的布料。”

      “道格代尔?”

      “是了,什么英格兰还是哪儿的进口布料,那可真是一寸布料一寸金。”

      “他家老头能放任他这么风骚?”

      热火朝天说着呢,陆沔脚下一趔趄。

      回头一看,正是曹操。

      “说哪个风骚呢。”

      宋泊舟生得好看,一双桃花眼不知道勾去了上海滩多少傻姑娘的魂。

      陆沔笑得呲牙咧嘴,“哪个应我就是哪个。”

      “泊舟,他还说你花孔雀。”墙头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可劲儿挑拨。

      陆沔闻见他一身脂粉气,“啪“地一拍肩膀,“哟,您该不会眠花宿柳了来吧。”

      他这么一说,廖星汉也反应过来了,猛地嗅嗅,“你哪儿惹来一身脂粉气。“

      宋泊舟不多说,转过身冲远处遥遥招手。

      只见一个穿着皮粉色条纹旗袍的姑娘冲他挥挥帕子,又转过去暗自垂泪。

      陆沔看了只想摇头。

      “宋少,您这一走,上海滩大半姑娘都得哭的死去活来吧。”廖星汉向来对宋泊舟招花惹草的本事,叹为观止。

      “是了,满清的皇帝驾崩也没这效果。”

      仨人认识以来,陆沔就没停过跟宋泊舟的呛声。

      倒不至于真不和,无非就是小年轻们闹着玩,廖星汉也乐得看个热闹,每次都恨不得添油加醋再添把柴火。

      陆眄望向那个皮粉色旗袍,还在树荫底下抽抽。刚好瞥见旁边的一抹倩影,倩影提着比她人还大的皮箱,走得踉踉跄跄。

      见江清月来了,他本想上前帮忙提一把,哪料身旁的宋泊舟先一步推了一把小廖,他跌跌撞撞几步迈向前去,看看姑娘,又看看身后的亲友团,这才手忙脚乱地接过箱子来。

      “你、你也是中法济同会的同学吗?”

      “你好,我是,廖星汉。”说着手在新裁的西装料上抹两下,小心翼翼地伸出去想握个手。

      承蒙宋恩师提点,这也不是头一遭干这个事儿,但不得意门生小廖回回干,回回丢丑。

      “江清月。”衬得人家姑娘都比他洒脱得多。

      江清月正准备回握,春花秋月的美梦就被揪住廖星汉的尖尖的陆沔无情打破。

      “我们家清月可是好姑娘,你少学他那些花里胡哨的烂招数,打清月的歪主意。”

      “怎么又成你家姑娘了?”宋泊舟倚着路牌,一手把玩着袖章,一边玩味地打量。

      很小很小时候,还不是陆家大少,也不是落魄的陆家大少的时候,陆沔和江清月是同一个弄堂里的,江清月小他两岁,视作妹妹一般,只是后来人事纷繁,就淡了联系。

      关于那段时日,他又多有避讳,就鲜少与人提及。

      宋泊舟似笑非笑地看着,“你这不厚道,这么漂亮个妹妹藏着掖着也不说。”
      几步上前来,大大方方地伸出手,“你好啊,妹妹。”

      人家是个老实姑娘,没见过这个路数的,瞥了一眼旁边的陆沔,想着都是他的朋友,这才迟疑地伸出手去握住。

      握住的手柔软而温暖,触及她冰凉的指尖时不由得让人心头一颤。

      但也只是一瞬间,马上又利落地撤开。

      陆沔拍拍她肩膀,“别担心,都是我许多年的朋友。行径不着边际了些,但都不是坏人。“

      见她稍稍安心了些,这才正了八经介绍起来。

      “这两位是我从中学起的同学,这位是廖星汉,就是那个廖家茶行的廖。这位是宋泊舟,宋秘书长的儿子。”

      “江清月。”她的介绍倒是利落。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是那几个字。”

      其实说来也不是,家里先有了姐姐,她的名字无非是依着姐姐的就近取了而已。

      但她从来懒得计较,若都觉得是那首吟咏山水,风月无边的《宿建德江》,那便都这么以为着吧。

      不知怎的,宋孔雀对女孩子向来很是殷勤,招蜂引蝶拈花惹草个个是强项,如今见了江清月,倒摆出一副发乎情止乎礼的君子做派来,整个人都是淡淡的疏离感。

      陆沔只当他是不熟络,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四下看了一圈,“你一人来的?”

      “嗯,”她垂眸,神色有些失落,“她前夜里去见客人,就没回来了。”

      双双影并立,皆是可怜人。教陆沔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劝慰,只说让她开怀,上了船,离了港,一切就是崭新的生活了。

      好在这样落寞的气氛没持续多久,宋泊舟识趣地带头扯开了话题。

      陆沔一边听着无意扫过码头的人潮,看见了某个熟悉的背影。

      竹节伞?

      现在是清晨时分,时值深秋,寒山苍翠,霜叶连波。

      许枝郁携周钺一块来送他。

      看着拿下来的大包小包,许景时欲哭无泪。

      “小姑,也就我和常安两个人,四只手,你看看这多少只箱子?”

      说着就从成摞的箱子堆里捡来一只,又捡出一只,看着许枝郁皱成一团的脸,叹了一口气,勉为其难地又挑了一只。

      许枝郁正要发作,周钺开始帮腔,“阿景说的也是,”转头又怕老婆大人不悦,“赶忙补一句“大不了去了再置办”。

      “那你去了那边,看着缺什么再自己挑吧。”大概也是对自己收拾的行李多多少少有那么点儿数,她不再说什么。

难得看大小姐在他面前摆出一副长辈做派来,“……也不用替家里省,在外头顾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这还好是常安陪着你,他跟你久了,也知道怎么照顾你。”

“……待你落地,天都转凉了,你不肯带厚衣服去,那就自己在那儿买。”

许景时也不嫌烦,颇有耐心地看着她絮叨。

母亲生他时难产去了,他同父亲又不大亲近。

从小就是这个如姊如母的小姑姑带着他长大,如今他要远去,也只有她这般殷切地挂念着。

许枝郁长着一张娃娃脸,虽已是嫁作人妇,但看上去同从前一般无二。

不知怎的,看着看着他就想起从前的时候,他们爬上学堂高高的塔楼,小枝郁拿着望远镜,可以眺望整个金陵。

      “老师真是老顽固,谁说女孩子就是要相夫教子的,如今可是新时代了。待我读完书,我就去留洋,踏遍万水千山。”

      她说得字正腔圆,抑扬顿挫。

      他那会儿年纪还小,听不大明白,只觉得好,坐在地上使劲给小姑姑鼓掌。

      远处的扬子江烟波浩渺,就如同今日滚滚而来的长江。

      而后他们如愿长大,许景时即将去往万水千山,而她从一个深宅大院,迈向了另一个深宅大院。

      临到要走了,许景时抱了抱她,“阿郁啊。”

      他已经许多年没这样喊过她了,自她出嫁,也不劳旁人教,他就自然而然地知道,小姑姑不再是从前那个被他追着满堂跑的阿郁了。

      许枝郁被他冷不丁这么一喊,好一阵愣怔。

      那个小时候常被她抱在膝头逗趣的小胖娃娃,如今比她高出许多。
      “小阿景啊,”从前她都是这么喊。

      “小阿景小阿景,让我抱抱是不是又沉了。”

      “小阿景呀,你阿爹是不是又凶你了。”

      “小阿景,我要去上学堂咯,你快快长大,和我一起上学堂去。“

      “要一路平安,早点回来。”她从不好哭,此时却是红了眼眶。

      许景时拍拍她的背,就像小时候她哄他那样。

      “阿郁,待我到了一个地方,就同你写信。你想看外面的世界,我都讲给你听。”

      许枝郁笑了,她已经不记得这句话了,只是觉得听着窝心。

      临别,待收拾好心情,许景时又悄悄附在她耳畔说,小姑父挺好的,我看你俩热热闹闹,欢欢喜喜,也挺好的。

      许枝郁想掐他的手还没够着,人群往前一拥,就眼见着他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而伸出去的手还不记得收回来。

      三人正聊得火热,廖星汉率先反应过来陆沔的走神,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把。

      “这是又看上哪家的漂亮姑娘了?”宋泊舟打趣,顺着他目光方向看去。

      那人今日没有穿长衫,也是一副西装笔挺的模样,扎在人群中也是明晃晃的。

      宋泊舟皱着眉头寻思,济同会还有这号人物?

      “中法济同会是为了借青年才俊赴法学习的机会,促进中法两国之间的友谊……”

      这些都是印在书报上的场面话。

      中法济同会是在法华侨和在华革命的有志之士筹办的勤工俭学项目,要通过笔试面试,在各个地区选拔优秀的子弟派往学习。

      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根本不稀罕这点可怜巴巴的资助金。他们无论在国内还是在海外,都大可以潇洒地一掷千金。

      宋泊舟这样被市秘书长硬塞进来的,那是绝无仅有。连船票都是同他们格格不入的一等船舱。

      这其中的大部分人,家里都是富农富商。自然比不上那样的富埒陶白,但比起寻常人家已算殷实,更何况在这样动荡的年代,与那些颠沛流离的人们相比,已是难得。

      此次一同赴法的,多是像廖星汉这样的家底。

      虽供不起他们在法兰西挥霍无度,但供他们往来船票和周转路费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而像陆沔与江清月这样的,有是有,却也不是多数。

      他们的船票是单程票,更像是一群有去无回的赌徒。这些人没有支撑,无可依赖,一旦在遥远的异国他乡难以为继,他们连回来的船票都讨不到。

      而眼前这个人,无论是举止气度,穿衣打扮,都像极了是宋泊舟的同类。

      小宋公子是上海滩名副其实的交际花,从小跟着他父亲酒桌上长大的,识人一绝,外交辞令也从没少学。眼皮上下一耷拉,面前的人便土崩瓦解自动分门别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上海滩那叫一个黑白通吃叱咤风云人见人爱和蔼可亲,就是连街头报童看见了也要亲亲热热地喊他“小宋哥哥”。

      宋泊舟眯起眼来,这个人他确实没见过,但是他身后这个人看着甚是眼熟,“后面是,周少将和他夫人。”

      少将啊。

      陆沔心里想。

      有人生来就是朱门子弟,富贵人家,有人年纪轻轻已经是少将了。

      而有的人。

      “应该不是同我们一道的人,这样难得的大人物,有泊舟一个就够了。”廖星汉颇为自豪地拍拍宋泊舟的肩膀。

      此时海员已经开始安排乘客们登船,廖星汉这个愣头青见宋泊舟往前去了,想也没想看也不看就往上冲

      “是一等舱。”陆沔赶忙拽住他。宋泊舟倒是阔步上前,排在了那人身后,想来是交际花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

      “回头我们还可以去一等舱找泊舟!我听说一等舱还有酒吧、影院、游戏厅,甚至还有舞会呢!”廖星汉越说越起劲。

      陆沔只是笑笑,一等舱里除了宋泊舟这样的富家公子,还有的是中法政要权贵,哪里是说参观就参观,说游玩就游玩的。

      只是他当下也不愿扫了廖星汉的好兴致,只是笑容艳艳同他说,“日后等我发迹了,包下一整个一等舱由你撒欢儿。”

      廖星汉笑得开怀也乐得当真,说,好嘞,苟富贵勿相忘。

      是了,任谁听都是个笑话。
      若
      是放在从前的陆家,或许还会被当真,如今来讲,那真的是痴人说梦。

      待上了船,常安把行李拎去了房间,许景时也不急,挤在船舷同姑姑姑父招手。

      站在高处却看见了些别的人,让许景时很是意外。

      叶沉波也来了,今日倒是难得不张扬。

      船舷上挤满了依依惜别的人们,有人高呼,有人垂泪,有人只是默默凭栏独立。

      江清月在熙熙攘攘的人海里,瞥见了熟悉的身影。

      她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远远看着,也知道姐姐此刻也是这样看着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谢浩荡江风,带走过往种种,带走那些不能言说的郁结,带走还是会不自觉落下的眼泪。

      林长松来的时候人差不多都已经上船了,今早出了些事情,路上耽搁了,说好了要来送送他们的,这也没赶上,急得他在岸边连蹦带跳,拨拉着人群四处张望。

      是廖星汉先看见的,就连忙招呼陆沔和宋泊舟,“诶诶诶!是长松!”

      三人撑着栏杆放声大喊,“长松!这里!”

      林长松落选了,说好了要来码头送送他们,宋泊舟上船后,陆沔同廖星汉又苦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来,这才一步三回头的上船了。

      “你怎么才来呀——”

      “有事耽搁了——”

      汽笛声掩盖了一切的离愁与深情,只余下长空里一声声拉长的呜咽。

      江风阵阵,所有的临别之辞都被吹得摇摇欲坠,支离破碎。

      还有许多的千言万语,无从开口的,只是彼此默然,而后天各一方。

      三人七嘴八舌和在一块讲,可惜林长松一个字也听不清,只看见三个人表演默剧一样张牙舞爪的在比划。

      他们也听不清林长松在说什么,只见他被人潮推来攘去,像一叶浮萍在江面飘摇。

      彼此都明了,古往今来无非都是一般无二的情绪。

      愿同长风,共万里。

      阳光总算破开连日的阴翳,少年们凭栏而立,意气风发。

      晨光熹微,投射在江面上,洒下一片浮光跃金,照耀在他们年轻而明亮的脸庞上,落在他们温暖而热烈的胸膛,那是少年人的衣襟,也是少年人的风骨。

      他们是这样无比坚定地相信,无论是在祖国,还是在他乡,都能有金色的未来。

      年轻人们还未曾见识过命运的风云千樯,他们壮志凌云、斗志昂扬,总觉得未来是长风破浪、前途明亮。于此地分别的,于此时失去的,总会在不远处重逢,却不知命运从不曾宅心仁厚过。

      此后,便只有各自的颠沛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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