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 9 章 ...
-
没眼睛把黑漆漆的月影掀了起来——对,就像掀井盖一样。月影下面出现圆圆的洞,他对弥勒佛做了一个“OK”的手势,呲溜跳进了洞里。
弥勒佛开着吉普一气窜到了湖上,这辆车经过严密改装,车顶上斜升起来一根长杆子,杆子顶悬在黑洞上方。姜珊珊有一种设想:不一会就会有一根钩子从杆子顶出现,伸进洞里把没眼睛钓上来。
黑洞安安静静的什么状况也没有。天色是要下雨的天色,就是不见雨滴下来。
姜珊珊两条腿都蹲麻了,她向来不是能吃苦头的姑娘,今夜反常的克劳斯,对她冷漠无比的克劳斯,她不耐烦再陪他耗下去了,她要跑,他能拿她怎么办呢?难道他会撕开她的脖子喝血吗?
“喂。”姜珊珊不怎么客气的说,“我要走了,我不在这里了。”
她肿着舌头说话不怎么顺溜,克劳斯显然吃了一大惊,“你怎么可以走?”
“这里好无趣,我要回家,我困了。”
这个时候克劳斯开始把衣服解下来给姜珊珊穿,给她揉发僵的四肢,“你这么早回去肯定睡不着,你就再陪我一会吧,一小会。”
克劳斯恢复了正常的克劳斯,他把姜珊珊圈在怀里给他挡风,指着洞说,“你再等一会,就能看到沽安了。”
姜珊珊很迷糊,“沽安不是早灭绝了吗?”
“故事是这么写的,实际上还有一条活到现在,它就在这个湖里面,我找它找了好久。”
姜珊珊很敏锐,“你今晚来这里就是为了抓它?”
克劳斯嗯了一声。
“你也要吃它的肉吗?”
“珊珊,我已经活了太久,如果我还不长大的话,我就要死了,你想让我死吗?”
五岁的姜珊珊还理解不了死亡,但她知晓这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可怜的沽安,可怜的克劳斯,她定定的看着克劳斯的蓝眼睛,清澈的蓝眼睛温柔的注视着她,她感到自己的嘴唇失去了温度。
“如果我是你,我宁肯去死。”
克劳斯微微抬起下巴,鼻孔冲着姜珊珊的头顶,他下撇的嘴角和上挑的眼尾将他对姜珊珊的轻蔑表达的很清楚。一个时光的漠视者,一个食物链的强者在嘲笑人类雌性幼崽的疯话。
姜珊珊又紧张又害怕,她想克劳斯准要发脾气。
“珊珊真是一个狠心的人呐。”
克劳斯帮助姜珊珊紧一紧抽绳,她立刻感觉脖颈暖和多了。他此刻的温柔好似方才隐性的对峙都是假的。湖中远远传来一声非人的长鸣,尖锐又高昂,姜珊珊赶快看,见黑洞隐约泛白光,光芒越来越亮,照的围墙内如白昼一般,随之而来的是整个土地的摇晃,湖面竟然出现一道一道的裂纹。
弥勒佛慌里慌张的从车里跑出来,姜珊珊几乎没有认出他来——他全身赤裸并涂成黑色。弥勒佛拎着一把刀接近黑洞,他高高伸出一根胳膊。
克劳斯在她耳后轻轻的说,“你最好闭上眼睛。”
姜珊珊并不听从她的建议,于是她看到弥勒佛大吼一声砍掉了自己的手臂,并将血淋淋的断臂投掷进黑洞里,光芒似乎吸收了血气,由白转为妖冶的红色。天边惊雷伴闪电,“哗啦呼啦”下雨了。
断臂的场景并未对姜珊珊产生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她甚至稍有不屑的想,有什么可闭眼,不就是流血吗?见你吃鸡我害怕了吗?
但是多年之后,姜珊珊参加高考,她爸爸妈妈离婚,她与初恋分手,都做了这样一个梦:黑乎乎的人大喊一声把手臂砍下来,紧跟着大雨倾盆。
断臂丢下去,好久没有变化。弥勒佛撇开一条腿,再一次举起刀。突然一条白色的大鱼从黑洞里跳出来,一口咬住了弥勒佛的头。
姜珊珊吓得浑身一哆嗦。
含着弥人头的大嘴,长在一张妩媚的人脸上,人脸之下都是鱼身,银色的鳞片在雨夜闪闪发光。
这是一条食人鱼沽安。
姜珊珊笃定弥勒佛要人首分离,不想他并不是伸着脖子等鱼咬的蠢汉。砍胳膊的大刀砍进了鱼的身体,鱼吃痛松口,亮出一口森森的牙齿。沽安压在弥勒佛身上摇头甩尾,它不知没眼睛已经悄无声息的从黑洞中爬出来,拖着一条残腿在它背后偷袭。
姜珊珊怕鱼吃了人,也怕人伤了鱼,她欲大喊给沽安提醒,被克劳斯先一步捂住了嘴巴。
“嘘——不要做蠢事了,珊珊。”
战斗结束的非常快,没眼睛对着鱼尾巴狠狠来了一刀,鱼甩着尾巴滚到一边,与弥勒佛分离。吉普车的长杆发挥作用,从杆顶射出来一张网,把沽安网个正着。
网很结实,沽安尾巴徒劳的拍打着湖面,两兄弟紧锣密鼓的收网,装载,发车。
克劳斯仍旧没有动作,姜珊珊忍不住问,“沽安要被带走了,你不去抢吗?”
“珊珊,”克劳斯对姜珊珊微微一笑,他笑起来和以前一样好看。“你帮我个忙吧。”
姜珊珊想说我拒绝,但是克劳斯没有给她说“不”的权利。她被强制性的扯到黑洞边,被强制性的撸起袖子。
“虽然你不会听,但是——你最好闭上眼睛。”
微笑的克劳斯手指甲如裁纸刀片,他在她的手腕上一划,殷红的血液急不可耐的涌出来,成股滴进洞里。
姜珊珊看得懂弥勒佛断臂是为了做鱼饵,用鲜活的血肉引诱古老的生灵。那么问题来了,难道还有第二条沽安吗?
姜珊珊呆呆的想着,预备一条鱼从洞里蹦出来咬她的脑袋,鲨鱼似的鱼牙一张一合,嘎嘣脆——
“沽安的故事,大半都是假话。”克劳斯平静的说,“沽安是一对鱼,雌鱼名沽,长男人相貌,性凶残好斗,雄鱼名安,长女人相貌,性温和喜静。说灭绝大半倒没有错,欧洲的沽安,早在十五世纪就断了踪迹,这怕也是唯一的一对了。”
“他们抓走的是雄鱼!”姜珊珊想明白了,“你要雌鱼,对不对?”
“雌鱼千年结卵,卵成熟之需一夜,我等这一晚等了九百年……”
克劳斯往下看,姜珊珊跟着低下头,黑乎乎的洞口下,一张络腮胡的男人脸在虚空中沉浮,流畅的鱼身,银色的鱼尾柔和的摆动着。他对她笑,姜珊珊也忍不住回了个笑脸。
“珊珊,我来这个国度最大的幸运,就是遇到你。”克劳斯的指腹轻轻一抹姜珊珊的伤口,她的皮肤就恢复了光洁。“我希望你能闭上眼睛,转过身去,不要说话,更不要偷看。”
平平淡淡的语调,一点点放轻,姜珊珊受到了蛊惑,她陷入半清醒半昏迷的境界,她能听到雌鱼鱼尾拍打湖面的声音,血肉被撕开的声音,她能闻到鱼血的腥味,最后的最后,一个冰冰凉的吻落在她脑后。
“珊珊,再见。”
姜珊珊第一次走这么长的夜路。院墙内血流满地,大雨倾盆,院墙外星光璀璨,虫叫蝉鸣。她踏着泥路踢踢踏踏的走,总感觉有人落后一步跟着她,胳膊往后一甩,想要习惯性的牵到一只手,身后却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克劳斯就这样消失在姜珊珊的生活中,如同他突然出现在箱子里一样。五岁的姜珊珊似乎并未受到影响,她照旧捉鸡追狗,照旧给邻居的花圃里撒尿,她仍然是姜奶奶姜爸爸头疼的捣蛋鬼,她因为咪咪被狗追而哈哈大笑,她的笑容如同太阳一样。
就是再没有人会甩着一身湿淋淋的水,手捧活蹦乱跳的虾子给她吃了。摊开书本写作业,也没有细细小小的声音说,三加三等于几,五加一等于几。
山西的两兄弟夏末又一次拜访姜家,一个裤管空了,一个袖子扁了,姜奶奶惊骇的询问,哥俩回答生意不好做,着了人的道。
“赔了夫人又折兵啊。”姜奶奶感喟。
“可不是吗?”
吉普就停在姜家院子里,姜珊珊记得,就是这辆车载走世间唯一的“沽”鱼,它大抵没有好结果。大人们在堂屋推杯送盏,姜珊珊把烧火棍子捅进旱厕,黄澄澄的屎尿抹了一车。
姜珊珊挨了一顿毒打,两兄弟再没到姜家来过。这两个人长着农村人都有的焦黄脸庞,可与姜爸爸站在一起有非同类的违和。从山西跋涉到这个小村子,大概就是为了沽安。可是为什么三番五次往姜家跑,姜珊珊想不出来,克劳斯肯定知道为什么,可是克劳斯已经不在姜珊珊身边好久了。
到腊月姜妈妈再一次拖着行李箱回来,姜珊珊激动的迎出门去好远。她殷切的把姜妈妈的行李箱接过来,姜妈妈笑着推开她,“你拉不动,妈知道你乖。”
姜奶奶在热气熏腾的厨房蒸包子,皮革箱子被姜珊珊从床底扯出来,毛衣衬衫皮裤挨个被扔到床上,姜珊珊存着一丝希冀翻到最后,翻出来一副空荡荡的铁箱架。
“珊珊,晚上跟着妈妈睡吧。”姜妈妈把姜珊珊抱在怀里面,亲她的小脸蛋,“妈妈可想你了。”
半夜凌晨,姜妈妈被一阵微弱的抽泣惊醒。姜珊珊背对着她,凑着月光看,她小脸上都是泪水。
姜妈妈唬了一惊,“珊珊,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我想可老实了……”
“可老实?谁啊?”
姜珊珊抽噎越来越响,她小脸埋到姜妈妈的怀里,“我想可老实,呜呜,我想可老实。”
姜妈妈赶紧把灯打起来,哭声一声比一声响亮,憋了几个月的委屈,思念,愤怒,不解在今晚一气发泄出来,姜妈妈温柔的抚慰着姜珊珊的脊背,“珊珊乖,妈妈明天带珊珊找可老实,珊珊和可老实一起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