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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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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都恨死汤袁了,汤老师上课讲的重中之重,他们晕头晕脑的背了一遍又一遍,上的硬菜却是拇指盖一样微末的知识点。姜姗姗那本关于汤袁的日记还在写,她多么想见到他,她想对他说什么话,那些求而不得,令她辗转反侧的,哗啦啦抖落到背光键盘上,一个字节一个字节的被输入、被加工、被存储。图书馆九点半闭馆,她带着秋夜的寒气回到宿舍,梅资正盘腿坐在瑜伽垫上,向熊樟大倒苦水,“俞伟岜交卷晚,他走的时候,听见祝缇边看卷子边嘀咕‘这些东西我怎么没有见过?’老师晓不得的题目来刁难我们,就不该叫汤袁来出题,我看到后面的论述,脑子就懵了,想到什么写什么。”
这一回战况史无前例的惨烈,余透他们宿舍的男生,一出考场就进了服务超市,摊钱买水果买糕点,一张报纸包着供奉到北门花坛前孔子像前了。孔子像前水果常年不断,环卫工人因此得益。梅资谈到这件事情,神情不免有些不屑,“考前不复习,现在求神拜佛,该不及格还是不及格。”熊樟不跟着说好也不反驳她,只笑着让给她酸奶苹果布丁吃,“我姐从韩国寄过来的,你拿回去两个。”她有一个又前卫又漂亮的表姐,表姐韩国留学五年,口味和五官都默化成了韩国人。
姜姗姗看得出来熊樟没有什么兴致应付梅资,她作弊被抓,不知道汤袁会不会报告到院系里,真捅上去,评优评先的资格被取消还是小问题,她档案少不了要记上浓重的一笔。姜姗姗不觉得熊樟多么委屈,但是——
“老熊,”姜姗姗说,“朱尔铎说她开会还得有一会,让你帮她打上热水。你电话怎么回事?电话打不通。”梅资背对着她坐,姜姗姗眨一下右眼,熊樟一怔,赶快从床上跳起来,“哎呀,快十点半了吧,水房还有热水吗?”趿拉上拖鞋,对梅资说道,“我回来和你说话。”拎着暖瓶风一般卷出了寝室。
梅资转去看姜姗姗,如果姜姗姗说一句“她跑的这么快,不怕打了暖瓶。”或者“你怎么坐在瑜伽垫上,屁股凉不凉。”她都能接上话,接上话就没有了尴尬。可惜姜姗姗是姜姗姗,不是刘珊珊,李珊珊,姜姗姗冲她一笑,把自己缩进床帘打造的一方黑洞里。不多会梅资的淡粉色荷叶裙摆自她床前闪过去,擦着门边不见了。熊樟许久后回来,一脸疲倦,长长吁了口气,“可算走了”。姜姗姗以为她会大肆抱怨一通,熊樟不言不语往床上一倒,卷着被子滚到墙根,只一头栗色的卷发露在外面。姜姗姗拿不准她是在哭泣还是睡了,蹑手蹑脚的打水洗漱,在水房热水器边上见到朱尔铎的暖壶。准是熊樟不乐意提回去,姜姗姗想,她也不喜欢替人打水,多么坠手,等朱尔铎自己提吧。
然而闭寝时间过了也不见她回来,打电话问,朱尔铎说,“我聚餐呢!等会去唱歌。”“你不回来了?”“嗯,学长包了别墅。”她顿一下说,“你不知道这件事吗?我在宿舍叨咕了两天。”姜姗姗如果知道,哪里会拿给她打水这件事情来做借口?她下了一层楼,小声把赶梅资的事情说给她听,朱尔铎说,“你等一等。”,姜姗姗听见她那边的喧闹声一点点降低。
“真不知道该不该给你说,”朱尔铎的声音很轻,“带着我们聚餐的学长,就是梅资的男朋友,我今晚在不在宿舍,你说她知不知道……”停一停又说,“你也不用觉得有什么,这种事情看破不说破。”
姜姗姗心想我一直都不觉得有什么,我怎么会在乎她怎么看待我?她温声嘱咐朱尔铎少喝酒,注意安全,朱尔铎吸口气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说,“你放心,早点睡,晚安。”姜姗姗始是对她欲言又止的话好奇,又后知后觉的惴惴不安——她担忧梅资会在汤袁那里给她打小报告,“人和人的心理素质真是不能比啊,我们班一个女生,一天天的抱着手机看小说。”如果汤袁多问一句“哦?她叫什么名字啊?”她在汤袁那里的印象分一定一落千丈。
姜姗姗又觉得梅资不是这样的人,她哪里会有这么狭小的气量呢?姜姗姗又觉得汤袁没有那么浓郁的好奇心,明褒实贬的话听听就算了。姜姗姗又觉得印象分下降没什么妨碍,她在汤袁那里追求的是作风优良、品德兼优的三好学生吗?她怪自己杞人忧天,又不得不带着一腔难以排解的忧虑。
姜姗姗返到水房把朱尔铎的暖瓶拎回去,902宿舍门关的很紧,一个声音溢到走廊来,“她得了这么多回奖学金……这一次是活该!”口气里的鄙夷绊住了姜姗姗的步子,她记得就在一个小时之前,这音色的主人温软的对熊樟说,“有机会我替你谈一谈汤袁的口风,问问他会不会报告给辅导员。”她记得她还暗暗感喟了一阵子友谊。
亲爱的老师:
这是今天给您写的第二封信,请不要责怪我絮叨,值得记录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还有半个小时到凌晨,在半个小时前,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的认知受到了冲撞——这个词语有点小题大做,您明白我的意思就好。我有一些话语想要倾诉,有问题希望您解答。
我一直认为我这个年龄段的姑娘都像百合花一样的纯洁无瑕,但是在日常相处中,我发现她们美丽的面孔也可以变幻出一副丑陋的嘴脸,我发现在我周围,那些漂亮的、单纯的少女的面庞之下,是野心勃勃的、冷酷的、诡计多端的心灵,这不是由今天的事情所发出的喟叹,而是长久观察之后的结论。而我,就好像一个小孩子一样,看人是简单的,看事情也是简单的,我对于爱情不成熟,对于友情不成熟,和她们相比,我缺乏情商,智商也不过关。我不能接受虚与委蛇、两面三刀,我不能接受这些阴暗,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们相处,但是我必须和她们相处,我感到很痛苦。老师,您理性、博学,您能给予我一些建议吗?
姜姗姗胳膊夹着马扎,小心推门进入,熊樟睡熟了,发出细细的鼾声。她把电脑塞进书包里,就着手机屏保的光,脱了鞋子悄悄摸到床上。秋季的凉风荡进宿舍里,姜姗姗抖开毛毯,头慢慢挨到枕头上。
她并没有多少睡意,尽管已经十二点多了。当她从教室出来、汤袁消失在她视线中的那一刻,她又成为了被相思折磨的病人。她向汤袁发了一条讯息:老师,明年见。她的意思是会与他在专业课补考的考场上相逢,这样一塌糊涂的卷子,没有可能得到六十分以上的分数。当然,倘若汤老师对她避之不及,或许会暂时牺牲职业道德,捏着鼻子给她个及格分。她傍晚去食堂二楼吃酸菜鱼细面,吃一根面条看一次新消息,半小时之后汤老师回了一个“OK”的表情包,就是微信官方程序自带的、最简洁、最没有人情味的那种,姜姗姗却傻乐了好久,把一盆酸溜溜的汤都喝掉了。
姜姗姗侧过身子,她凝望前上方的一片虚无,她假设汤老师的脸就在那里,他的身体与她相对,他的胳膊一只搭在她的腰上,一只成为她的枕头,她应当与他离得很近,他们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扑在皮肤上的微微的瘙痒,她看得清楚他细细的皱纹,分泌出油脂的鼻头,中年人浑浊的眼睛,她应当能在他眼中看到自己,自己右腮的青春痘和黑眼圈,姜姗姗甜蜜的笑了,她的手移到自己的腰上,她与他十指相扣,她闭上眼睛嘟了嘟嘴,她吻到了一片空气,却好像吻到了他的嘴唇。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姜姗姗等待和她的汤老师在梦里重逢。她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又被手机一阵接一阵的震动吵醒,她的手机一直设置在静音状态,于是带着薄怒高声说,“熊樟!把闹铃关掉!”熊樟把她从床上拔起来,“还睡还睡!七点半了,你不去开会吗?”
姜姗姗赶快跳起来,来不及洗漱吃饭,衬衫裙一边系扣一边往外冲。宿舍门外是一条又宽又长的马路,姜姗姗抓住脚,身体弯成一张弓,像雪球一样滚下去,被一棵大柏树拦下来,柏树上面的蚂蚁每一只都有她的拇指盖一样大。她急吼吼往教室里冲,年级主任三楼下来,指着她吆喝,“你是哪个班的?现在几点了才到?”她赶快闪进教室里,一群同学七手八脚的帮她把衬衫裙脱掉,裙子下面是实验一中的校服,姜姗姗喊她们动作温柔一点,“我双十一刚买的衣服!”年纪主任和班主任先后走进来教室,他们互相寒暄着走到教室后面站住了,班长把自己的椅子挪出来让给两位老师坐,“我站着就行!”姜姗姗心跳如擂鼓,很怕年级主任抓出她来,“早读迟到扣三分!”
同学们呜呜泱泱的说话,班主任和班长都没有维持纪律的意思,到八点一刻,教室走进来个一米八几的男青年,黑西裤、蓝衬衫、条纹银白马甲,姜姗姗记得这一身他们去富海商城的时候,她帮他选的。青年开始是站在讲台上讲话,之后走下来在过道中穿梭,停在姜姗姗课桌旁,姜姗姗看见他乌黑的眼睛和上挑的浓眉,她曾经亲吻过千万遍的眉眼。他对她小声的说,“我中午去你家好不好?我拜访伯母。”
他越靠近她越令她生厌。姜姗姗想对他说“你别做梦了,我们两个已经完蛋了。”也想对他说,“你为什么阴魂不散!你放过我好不好!”她深知口头纠缠必定又生事端,也不愿把与他的关系在班级上公之于众,极度厌恶与极度惶恐之下,她长啸一声,罔顾同学们的反应,推开他跑出去。楼下停放一辆安捷,她骑上它,一出校门就看见好大一个下坡。她吓死了,后面有人追出来喊她,“你跑什么!”她更加慌张,自行车风一样的飞驰,男青年却渐渐逼近,冷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家在哪!你逃不掉!”姜姗姗愈加害怕,她骑车子骑了很久,却能在每一个公路的拐角看到他狰狞的笑脸,他和街角的提示牌站在一起。姜姗姗绝望无比,意欲加速,脚蹬却踩空了,整辆车直直翻出去,她“啊”的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