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头汤》水化贝

5、一场二进制的狂欢

　　大华给我挂电话的时候，我刚从澡堂回来。

　　东北冬天一到，澡堂烧水师傅便格外卖力，热气从出浴人的后背上冒出，灯光经过不均衡蒸汽的折射，呈现出波动的轮廓，看久了眼睛里有热浪，仿佛处身仙境。一出澡堂，小风一吹，哆嗦没出来，热乎气刺啦一下就涌起，总得买根雪糕压压躁动，于是澡堂小卖铺一年四季的雪糕销量遥遥领先。

　　回到宿舍正好吃完一根中街老冰棍，拿起吉他想把歌给录了，学计算机就是这点好，没事自己用软件倒腾出了个鼓点程序，再向社团借个键盘，铺垫就全出来了。现在大三，寝室长在保研的道路上朝五晚九，情圣和女朋友搬了出去，大华长时间在外兼职，寝室直接成了我的录音室。
　　我和大华有共同喜欢的乐队，第一次是在酒后提起，精神碰撞之嗨还未褪去，大华便滔滔不绝开始讲他们的歌词，从陀思妥耶夫斯基讲到福克纳，从福克纳讲到萨特，又从萨特讲到苏童，酒劲还没上头，我就被他绕晕了，害的那天没好好展示一下我的琴技。

　　这很奇妙，我和大华总是从一点出发，然后背道而驰。

　　拿我们的专业来说，我曾经酒后表态，学计算机到哪都能找到活干，完全可以把它当作一个副业，你看唐朝乐队的吉他手就是个程序员，人生就得丰富点！怎么？给阿里打工几年，着急回家盖房娶媳妇啊？
　　大华刚吹了一瓶，转着空酒瓶晃头说，欲望和厌倦是人生的两大支柱啊。我扒拉他两下，说，哥们你醉了。
　　后来我在图书馆找到《论人世间的痛苦》，扉页被人用铅笔写着：努力活成你想要的样子，你会发现自己又想变成别的样子。我合上书，放回去，愣了一会儿，的确有些道理，大华啊大华，你可真是当代叔本华。

　　我好不容易才听懂大华的意思，总的来说，他女朋友被扫黄打非办了。听起来很严重，其实也没有什么，无非是他女友作为一名小有名气的网络耽美写手，联合小作坊印刷了些作品，在网上贩卖，这些天扫黄打非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她一个小姐妹已经进去了，留下她战战兢兢，找大华倾诉，顺便把滞销的非法出版物带了过来。
　　听完了，想想小姑娘就是小姑娘，平时扛着彩虹旗，嘴里说着LOVE IS LOVE，敲敲键盘描绘出自己的小天地，出点屁事就慌了，看来临危不乱还得是我们老爷们。

　　订好会面的时间地点，撂电话前，大华问了一句：“你知道170的二进制是多少吗？”
　　我说：“你丫闲的吧！”

　　录了一小段，不太满意，脑子里全是大华说的170，总觉得哪里熟悉，想明白了是那个糟糕的小酒吧，坐落在某条街的170号，和那个叫K的年轻人。

　　那段时间大华沉迷网上交友，经常和我讲他和哪个网友产生了精神共鸣，最常说的就是K，说他是个酒吧老板，喜欢拉美文学，喜欢前卫摇滚，他们共同认可音符不是符号，而是语言……然后我亲眼看见他从图书馆扛回来了一本《2666》，放在床边，看上去就像第二个枕头。
　　我被强行要求加了K的□□，他的头像漆黑一片，个性签名是“170的二进制”，但是我们从来没聊过。

　　我是被大华打着见网友的名义拉到170的，本以为是个事业有成的中年人，结果他指给我台上那个□□着上身捧着话筒的年轻人，应该就是K了。
　　那是一场极为糟糕的现场，嘈杂的电流，混乱的鼓点，台上人的嘶吼和假啤酒，台下稀稀拉拉几个听众，都是人造革皮衣的货色。昏暗的红灯扫过K，一闪而过的光亮，我捕捉到那一瞬间，是一顶列车乘务员的帽子，黑色胶带遮住了帽徽，配上了前苏联共产党党徽。
　　躁动的音乐结束，我一句歌词都没有听清，只记得最后K吞下一扎啤酒，喉结一上一下，接着振臂高呼：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那天我自己离开了那家酒吧，再也没去过。倒是大华开始涉猎的东西越来越广，《2666》还没看完就捧回来了些苏联文学，哲学古希腊SPA没搞明白就一下子过渡到了马克思，甚至整个人都变得激进起来，然后有一天和他的K一起被抓到了局子里。
　　我前去“营救”他的时候特意地带上了党徽，上网把类似的问题弄明白，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还没等我把我编出的话语面带微笑地冲着警察说出来的时候，K就一下子把大衣脱掉，露出精瘦的身板开始唱《国际歌》，我赶紧拉着大华的胳膊，生怕他也这么做。显然，大华也被震惊到了，我拽着他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再见到K，是在我们宿舍楼下，他很拉风，穿着皮衣抽着烟，我没有告诉大华，因为大华上了学院的黑名单，挂了三科，不知道是不是网友见多了，还是精神共鸣给他震晕了，亦或是《2666》太厚了。但是自从他交了重修费，就再也没和我讨论过网友。
　　我买个早饭回去，K已经不见了，大华一个人坐在长椅上，目光呆愣，双手插兜，一簇一簇地哈出白气，我假装没看到，直径上楼。
　　瞧瞧，世界是个骗局，网络是多重骗局。

　　之后一段时间大华的手机总是在傍晚有来电，然后大华一次又一次地挂掉，最后把对方拖到了黑名单，我猜那边是K。
　　再后来不知道怎么又一次提到K这个人，大华敲着代码说他总说些长篇大论奇怪的话，自己没有那么闲，他毕竟还得去给阿里打工。我瞅了一眼大华的床头，《2666》不在了，换成了一本《深入理解计算机系统》。

　　半夜我开车去找大华，帮他把女朋友的作品搬上车，封面的男人□□妖娆，还走的是欧美风，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显异常。我俩倚靠在车门抽了根烟，大华突然转头看着我。

　　“你知道170的二进制是多少吗？”

　　我脑海里闪过一串数字，一张嘴，寒风灌进，直抵嗓眼，脏话还没有说出口，一辆车鸣笛而过，刺眼灯光逼射双眼，如同盲目，尘屑飞扬，空气摩擦发出叫嚣，突破白日的昂长与乏味，炽热躁动混合着夜晚独有的莫名情愫，海潮般扑卷而来。
　　我眯眼，时间爆裂开，那一瞬间，幡然大悟，把烟头丢在地上碾灭，留下一道黑色的印记，寒风吹走了烟头，火光消失在夜空。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哥们走吧。

　　火花抵达天空，天堂的灯芯燃烧蜷曲，天空燃烧着粗糙的星星，像是斧刃上的盐。
　　眼前的灰烬逐渐增多，我朝火焰走去。火与烟直冲云霄，胸腔如明烛燃烧，远处的人身如灯塔旋转，被火的图影朗照，在黑暗中洗涤。我们观看流星，一阵枪弹齐发之后，墙上的灰泥纷纷掉落。
　　黎明快要来了，白昼在时断时续地旋转着，生锈了的地轴，倾倒出黑暗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