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五章 曲江 ...
-
端瑞三十年寅月初,澄献帝于曲江设宴,款待新科贡士。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更有九里长亭坐落在杏花林中。和风吹拂,花影阵阵,日光下彻,意趣盎然。参宴者除了诸贡士,更有朝中大员及一众女眷。女眷们皆头戴面纱,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在草地上撑起帷帐,。
绕亭而过的溪水中用小碗盛着各种菜式,顺着水流漂浮旋转。起初叫”看菜”,菜品艳丽却华而不实:用素菜和蒸面捏成的各种各样的小人儿,异彩纷呈。看菜结束后才正式开席。待天子用斗网自溪中捞起了第一道菜,面南酹酒后,宦官吊着嗓子高喝一声: “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众人才纷纷以斗网取菜。
以宋岷为首的会试前十人被安排在了同一个亭子。今日宋岷倒健谈了许多,想必已打探过众人背景。当归只顾埋头吃饭。
斗网取菜不过是附庸风雅的形式,最终还是侍从们上菜。“玉露团”、“八方寒食饼” 、 “水晶龙凤糕”、” 汤洛绣丸“、”乳酿鱼”……食盘不停流转,半个时辰竟无一重复。
觥筹交错间只有一个异类。
那人名唤王婴扬,脸色发黄,疯疯癫癫的,穿着道士般的长马褂。席间不时掏出太极图喃喃自语,抑或站起,绕着亭子蹦蹦跳跳。
读书人崇儒重礼,哪里见过此种人物于是纷纷避而远之,小声议论了起来。
“听说他是被圣上破格提携到吊车尾的”
“你看他那不人不鬼的样子……”
“听说是从沙洲过来的。”
“吾等竟要与术士一同在朝为官,时运不济啊”
王婴扬此人会不会道法,当归不知道,但他确实及善机关工巧之术。前世殿试之后便入了钦天监,敦城一战中他夜观星象,提出了三纵三合的战术,于阳关布下陷阱,功不可没。之后便辞官归隐,不知所终了。
多数人入朝不过求个功成名就,高官厚禄。从这人的结局看,不是贪恋权势之人。他扮猪吃老虎,确实令人费解。
众人各怀心思,在这样的气氛中终于等到了天子大驾。阳澄帝一身明黄衮服,宽额头,山羊胡,面色红润。身后是一傍宦官家臣,太子立其身侧,恭谦有礼,举止沉稳。祁望立于圣驾身后,黑色蟒袍,墨发尽收于獬豸冠,遥遥若高山独立。
“众卿家不必拘礼。诸位都是栋梁之材,更是日后天朝的脊梁。”
众人随声附和,说了一番表忠心的话,背后却出了一身冷汗。殿试还未举行,皇帝出口便是众卿家,是否心中早有安排
澄献帝又问了些不痛不痒的问题,例如何方人士,家中亲眷几何等等。一名唤张康鉴的贡士谈起幼年过身的母亲,竟直直落下泪来。澄献帝宽慰一二,目光落在赵当归和王婴扬身上。先前众人避王婴扬不及,结果赵当归的座位与之挨得最近。王婴扬此时倒安分了许多,黄不拉叽的一张脸憨态尽显。当归也无惧色,进退有节。
“你就是那个出身徽州府的赵当归”
当归行了礼,答道:”陛下明察。”
“好,那朕问你,为何参加科举”
当归眸光流转。上辈子澄献帝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那时她一板一眼,真心尽吐:”治国,齐家,平天下。”澄献帝称赞了几句,心底明白此人不堪大用。
国是谁的国天下又是谁的天下
只见座下的玉面小郎君缓缓开口道:”臣愚钝,只知开科选士既是陛下的圣裁,身为臣民自当一呼百应。”
倒是个机灵的。
“太子觉得呢”
“我朝科举最是公正,一为拨选人才,二为安抚民心。”
澄献帝面色松弛几分,”赵卿,你年纪尚轻,阅历浅薄。在朕身边多打磨打磨,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赵当归又是一叩,不顾周遭嫉恨质询的目光,缩回了座位上。
太子颇有口舌之才,席间不一会儿便又热络起来。天子一行落座,大太监急忙吩咐侍从奉上碗筷,将菜品又翻了一遍。当归偷偷瞟了一眼对席的祁望,他神情淡漠,规矩之至,像是变了个人。
不愧是枢密院右司,人见人后几张面皮。她端起杯盏,喉间一阵辛辣,差点儿呛出声来。
娘的,拿成装酒的杯子了!
当归手边的酒樽是装腔作势用的。她酒量不好,酒品据说也差得很。莫约总角之时,赵固哄她喝酒,结果爬上树硬是不肯下来。一见有人上树抓自己,就作势要跳树。最后还是李淮水把她抱了下来。
天朝民风开放,女子虽不可参与科举取士,直接参与政务。却也可直举入朝,担任医官、修撰等职务。此次曲江宴会的重头戏便是簪花宴。大臣们忙着榜下捉婿,一众女官和高门贵女们也忙着一睹新科士子的风采。
皇帝的游辇在前开道,其后浩浩荡荡跟着几十名贡士和王公大臣,皆着礼服,衣带翩跹。沿途残梅,金腰带,芍药,瑞香,玉兰,琼花数不胜数,惠风和畅,幽香扑鼻。比花更娇艳的是影影绰绰的娇女们,冬日里悉心保养的丽颜终于吐露芳华。
按簪花宴的规矩,若是女子心仪某人,便可摘下面纱折花送入那人的衣袖。若游园结束后那人亲手为送花人簪花,事儿就算成了。
往年祁望的袖子总是最沉的。无奈他虽称不上冷漠无情,可永远止于言语礼节,不近女色。如今来了个俏生生的江南小郎君,风姿卓绝不说,脸颊生得如同鸡蛋白一般,叫一群姐姐妹妹的芳心化成了春水,注意力全都转移到了赵当归身上。
当归一边苦笑,一边往队伍中间退去。不笑倒还好,这一笑更显风流恣意,眉目含情。
她的琵琶袖被花塞得鼓鼓囊囊。游行的队伍行进速度虽不快,却尾大不掉,不甚灵活。行进至弯道时,袖口挂到了树枝,霎时间径向队伍内侧倒去。
赵当归心下一坠,暗道不好。不料有人早一步扶住了她的腰,那双手沉稳有力,体温透过腰封让人有些酥痒。
她抬头一看,祁望那厮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他刀刻般的侧脸神色无异,手飞快松开,面上依然淡淡的。
当归松了口气,低声道了谢。她最忌讳被别人近身,在这京城里,除了对影和弄月,谁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祁望虽面色不改,刚才那触电般的一扶却叫他心跳快了几分。柔软的腰肢隐藏在宽松的锦袍下,未经勾勒触感已是美好至极。
他虽未及弱冠,可并非不知人事。他知道,那人一出现,心便起了涟漪,眼神也总是随她而动。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尚不够深刻,却见她一面,更深一分。
也罢,赵在野,我们来日方长。
游行结束后当归汗涔涔地,独自寻了一处曲廊,终于偷得片刻清净。看着满袖子的花,她有点理解暗香盈袖这个词的来历了。相比之下,村寨里的姑娘们只会偷偷摸摸塞帕子,还真是含蓄至极。
靠着柱子打了会盹,不远处渐传来骂骂咧咧的推搡声。三五医女打扮的人涌入偏院,将一个绑的结结实实的小姑娘扔在地上,语气不善道:”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就这样的人也想勾引别人的未婚夫!你就好好待着等夜巡的人来吧!”语罢便扬长而去。+
赵当归躲在柱子后观察了半刻。地上的那个蚕茧不喊不叫,慢慢挪动身子靠在了最近的一块假山石上,半晌后靠着石头棱角,竟磨开了绳子,揉了揉手腕。
看样子是惠民署的人。
宫中这种欺软怕硬的事不少。这 小姑娘自己解了绳索也不离开,大概是忍气吞声惯了。
当归见她落难本欲出手,此时已无事,打算装聋作哑。转念一想,上辈子主要借助太子的暗桩势力,现在与太子不相为谋,宫中也需安插些耳目。医女虽地位不高,却可探听到许多宫闱秘事。
“姑娘好生面善。”
阿芙抬眼看着柱子后的锦衣郎君,认出了来人正是新晋贡士,眼神中带了戒备:”郎君看戏可看够了”
“忍一时可忍得了一世姑娘不如听在下一言。”
阿芙拍拍身上的灰站起:”王子公孙多情种,你可觉施恩于我我出身庶民,能入惠民署修习已是王母开恩。家中还有老父幼弟需要供养。郎君此言不若何不食肉糜?“
“由惠民署进入太医院者不过十之一二,可怜落试者苦读数载,只能作一乡里土郎中。”
见那姑娘微咬下唇不语,当归正色:”在下虽非世家大族,但为官后为姑娘稍加庇护还是没问题的。”
听闻此言阿芙似是被触了逆鳞,忿忿道:”一个两个都如此妄自尊大。我虽出身贫寒,却非召之即来的玩物!”
当归哑然,知她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某对姑娘绝无非分之想!只是在下根基浅薄,需位能人在宫中通络消息。姑娘可知五昏当”说着,从前襟处掏出一张通票,”五昏当的东家便是家母。若姑娘有所需,凭此票即可随意采买。”
阿芙愣了愣,行医者谁人不知五昏当这铺子不大,卖的尽是奇珍药材,有银子未必买的到。每每到了新货,投标者摇号竞得。
“郎君要我做什么我人微言轻,怕是有心无力。”
当归笑了笑,”你只需平日留个心眼儿,多往人多嘴杂处凑凑。不用管消息真假,我只听个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