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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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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见到宫商却是在宫阙的府邸前。
在那条后来总是出现在阿肆梦魇里的廊道上,宫商看见阿肆站在府门正前。
颜越静静跟在他身后,感受到无比漫长的沉默——婢女说着商公子忽然来访,我家公子还须更衣以迎。
所以就由阿肆来迎。
宫商看着肆隐的领口,他知道肆隐能够感知,她披一件宽大的绒毛大氅,黑天鹅般的一身衬着熟悉的白瓷般素净的小小的脸,而她的双手交叉着叠在腹前,却不是之前总垂脸的模样了,即使双眸合着,她也正正地朝向宫商的眼睛——如果她能看见,她会在自己的眼中寻找朔北的雪吗?
“你的面色好多了。”宫商说。
肆隐含着唇,微微躬身点头,脸上是风雪般的微笑,随即又是之前那副端庄的模样。
一旁的颜越只觉惊诧,仿佛这两人从未相识,一切都真如旁人眼中的“得体”。
他等待着公子再说一些什么,可是之后再没有话语了。
这是私下的会面,在朝中看来这两人绝不该见面的,可是宫阙接过了弟弟的手。
肆隐站在一旁听着,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一些诸如“阙只愿毋使军民再动刀兵”、“商知我意”、“先前委屈”、“兄不必再计”之类的话句像凭空的柳絮,在庭中穿来穿去。
忽然间她觉得这些虚实不辨的东西都太过漂浮了啊,那十年的生死都能一笑泯之,那是谁在流亡里抵着肺腑啊?
临别的时候,宫商回过头说:“近日城内有传‘骨酒’的谣言,兄还当保重。”
宫阙摇手说不要紧,宫商便要走了,宫阙却忽然牵过肆隐的手臂,他遥看向宫商说:“商弟,我近日就快要迎娶肆隐,定下日子后必最先来告知你。”
宫商贺了一句,他自流放回来很少见过哥哥。已经临近黄昏了,他站在临出门的地方,极为合适地笑着,暮色的光晕从中庭之顶洒下来,在空气中仿佛每一束光线都清晰可见——他们笼罩在暮光下,肆隐笑了,她忽然侧过身吻了宫阙的脸颊,宫阙的神情似乎先惊了些许,然后有些羞赧地瞟向宫商一眼,那一眼极快,和某些瞬息的时间一样转瞬即逝,可还是被宫商捉到了。他得体地转身离开,中庭里,宫阙揽住肆隐的腰,面对这如何想来都意外的、突如其来的吻,他迎了阿肆。
光影渐渐暗淡,像一只谁都不知道如何旋转、但偏偏就这样怎么也不停息地转下去的光轮——如何也不停息呀,肆隐的眼睛只能感知到这些,还有唇边湿润的吐息,几近致命的柔软,直到一滴同样不得其解的眼泪滚过,悬在鼻尖。
颜越跟着叶宫商穿过廊道,他几欲开口,却被那张低着的阴沉的脸直逼了回去,虽然宫商从来都是如此,他是被流放的庶出公子,是自己把命捡了回来的亡魂。
也无需问了,这些身体便是挡不住那似乎更宏大之物的来回的。
宫商忽然停了脚步,恍惚间颜越感到似曾相识,就像那个胧月夜他们行将离开时,宫商忽然停下。可是他立在原地,向外墙击去一拳,却小心地收着力道,几片灰屑不偏不倚地落到他的手背,墙上的野草颤了颤。
“从前有个受降的文官,侍奉伪朝。”宫商边轻声说边向后的路望着,“他只想保命,但多少总还是有情的。”
多少总还是有情的。
“伪朝的皇帝阴晴不定,常一时兴起就说要杀了旧皇帝——那个还被关在偏殿的傀儡。文官总是会有些不平的,可是他能做什么呢?有一次他在长阶前看向宫殿,皇帝又说要杀,那个皇帝身边是旧皇曾经身边的女人,被皇帝胡乱地搂着玩弄。他想,那女人大抵多少也是爱过旧皇的。”
“他就在宫前孤身地立着,异族的君王搂着女人,那个女人是怎么苦苦地笑的,他就说不出来了。”
颜越不禁躬身:“公子...”
“我怕她义无反顾。”宫商说完便走了。
颜越知道“起事”在即,可他也记得那个月夜打出弹丸后在这里向廊道前遥望、空空地立了很久很久的那个男人的身影。
是夜,阿肆又做了梦。她近来总是做梦。
梦里她还是持着四样兵器的血菩萨,还在许多夜晚里把命悬在刀尖。那个她为之不惜性命的男人还在她面前,一同在不知所在的地方,还是当年赤诚的青涩。
“我一直在等你把话讲出来,可你始终什么都不说。”梦里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无悲无喜,甚至有些放肆,“你看见我被他亲吻了,你都看见了。”
那个宫商是没有脸的,可她就是知道,那就是宫商。
一瞬间她感到无比的痛苦,她不知道到底是宫商在问,还是自己在问自己——“那我们到底谁才在做对的事呢?”
阿肆不知道梦中的自己是如何控制住不颤抖的,就那样稳稳地对着宫商说出来了:“啊...什么你对我对的,又有什么意思呢?”
醒来后她朝看向身边的宫阙,一张并无二致的脸,她只听婢女说过,长公子的颈下没有胎记,宫商是有的。她看不见,她趴到这个怎么对一切都这样慈悲的男人身上,像一只猫儿般侧着脸,听他细如虫蚁的呼吸。他们的被上宫阙盖着她织的那条长巾。
那不清不楚的十年完了,割掉就像死一遍一样,可肆隐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梦见宫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