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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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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里肆隐开始学着做针线了,宫阙送来的跳脱她从没有戴过,但总想着需要回些什么,那之后每想到宫阙她就心绪不宁,有时被婢女看见了问小姐怎么呆呆咬着嘴唇,她也不解。于是便想在冬日结束之前给宫阙织一条长巾。
已经多时不碰刀刃,那双手却是操纵飞叶绿萝的手,只是加上目盲让她难免有些吃力,总是刺到手指上渗出几颗小血滴,婢女总在一旁看着,偶尔帮着小姐在几个难处穿刺,一旦有血珠就帮小姐的手指含住。她说小姐和来的时候不一样了,只是这手如何能磨出这么多的茧,那样美的手背,翻转过来竟全是硬化的老皮,而且小姐像不知道疼一样的。
婢女自然是不知情地随口说,肆隐却想起那个有雪的胧月夜,她逢场作戏倒在宫阙身上,一心只想如何瞒天过海,可是这个男人呢?他竟问她疼了怎么不喊出来,想到这里她不禁恍惚。
真是傻呀。
屋里有一面镜子,肆隐喜欢坐在镜子前,即便她的眼睛看不见。宫阙来的时候也没有再提过镯子的事情,他也总站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肆隐。
肆隐把打好的长巾给他束上,第一下摸不清脖子的位置,把手按倒了宫阙的脸上,他不免哧笑了一声,旋即把手悬在空中,略低着头看肆隐摸索的样子,一缕有些不安分样子的鬈发下的肆隐却又是这样单薄典雅,两只从未见睁开过的眼睛像那道不可方思的汉水。他的手始终没有落到肆隐的头上。
他很想让肆隐睁开眼睛给他看看,但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长巾束好后,他本能地嗅了一下,那上面有洗不掉的血味,声音很轻但肆隐还是听见了,她向前倾了一些身体。
宫阙竟然感受到很剧烈的悲戚,总是这样似乎毫无缘由的悲戚,长巾上的血味就是胧月夜的血味,也可能是被刺客挑开薄嫩身骨的血味,他略微移开了一些视线,镜中映着跳动的烛光,映着金陵灯火,还映着肆隐羞惭地低下头。
他忽然很想拥住肆隐,给她一些温暖,就像在他的眼里,阿肆总是素冷地需要温暖的,可又感觉有些不得体,手又不禁垂下,两次升落就显得有些笨拙。
可是阿肆的眼睛看不见呀,阿肆什么都不知道。
一日夜里,宫阙带肆隐出府,肆隐还有些担心坊间关于骨酒的传言,可宫阙却说那都是等不得台面的事情,在金陵城总是会有的,不必担心。肆隐还是放心不下,临走时在内衬藏了几枚飞叶。
她随宫商南下到金陵,实际也不曾在城中好好走过,更没有见过金陵的上元节。
宫阙搀扶着她走,步伐很慢,用力也极小心。他们走在筑过秦淮的石板桥上,肆隐不禁用手摸索着,摸到了冰冷的青石板,用那根指尖在宫阙身上点了一下。
宫阙和她说灯火,扶着她坐在桥上,说下面万家屋舍的灯火,说万人空巷是怎样的场面,他用手指向秦淮,告诉她今夜灯照在水面上,池里的金鱼在铜像前游弋,好像要把整个金陵城都说给她听,因为他觉得这些东西她是从未能亲眼见过了,所以就想把好的都一应告诉她。似乎忘了他本身就该是金陵城的主人。
肆隐始终笑着点头,她侧过身朝向宫阙,像是个认真听故事的孩子,她说从没有听到过身边走着那么多的人。但她心里还埋着,那句话她不说,从没有人这样详尽地将美好都说给她听。
接着空中传来爆炸声,肆隐一惊,几乎要从内衬夹出飞叶,但宫阙很快靠在她身边,他说,这是烟花,你看过吗?
你看过烟花吗?一瞬间阿肆热泪盈眶,她看不见那红绿飞扬的绚烂,只感受到一阵一阵的强光闪了又灭,像趋火的夜蛾扑腾沾满了灰的沉重翅膀,她不曾想到,有人会那样问她,你看过烟花吗?她连陇西戈壁上卷过的飞蓬都不曾看到过啊。
桥下像有一万个人在狂欢,他们敲打着太平鼓,天上地下的响声像是要灌满阿肆的耳朵,她极力沉浸在真实的人间之中,竟像有溺水的感觉。又一队人拥了过来,随即是烧香的味道,金陵的上元是要“燃灯供佛”的,那佛像在烛火下金光四射,叶宫阙按着肆隐的肩,肆隐像是能感受到他对这一切的爱与慈悲,唯独她格格不入。
这时宫阙说:“阿肆,你知道么?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姑娘,像菩萨一样。”
她不禁狂乱地颤抖,那是菩萨,不是血菩萨。她拥进宫阙的怀里,几枚飞叶抵着她的胸口触感是从未如此彻骨的冰凉,那阵暖意却像一股混乱的真气进不得身,她感到撕心裂肺地痛苦,她不知道过去和现在,到底哪一个才是她自己,她在那个男人的怀里,想把一切罪都告诉他,一瞬之间她小心地缩起了自己满是老皮和茧的手,感到胸口的那几颗熟悉的冰冷在此刻是这样如尘埃般的低。
宫阙触到了她的唇,一阵剧烈的麻感像箭矢刺满全身,却这样柔软温润,她终于悬着泪欠身。
跃动的秦淮就像一面破碎却还能粘连在一起的铜镜,她极轻地说:“我也是能爱的啊。”
宫阙没有听清,问她是什么,阿肆却再也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