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年》Baobab

2、重逢

　　二十三号登机口，显示牌上亮着繁体港译的希斯路，皎月偏着头看着玻璃幕墙外的阴郁天空，雾蓝色，云很多，飞机从远处天边穿云而来在跑道降落缓缓滑着，皎月回过头，翻开手机盖看了看时间，离登机只十五分钟，她别好书签合上手里的书，摘下眼镜放入镜盒，塞进手提包，轻闭着眼，耳朵留意着航班临时变动的讯息。
　　皎月想起方才的匆忙，怕误了飞机，一手拖着一只行李箱一路小跑，顾不着挎手提包的胳膊硌得难受，托运两只二十八寸的行李箱超了三公斤补了额外的钱，过海关和安检时弄掉了外套口袋里的小包餐巾纸，只得用手背擦掉嘴角的面包屑。还有玻璃外匆忙起落的飞机，玻璃内匆忙往来的旅人，和玻璃上浅浅的自己，有时沉默地注视着周遭事物和每位陌生人，有时沉默地屏蔽身外的每一帧画面和每一道声音。
　　周围座位的人陆续起身排着队准备登机，皎月缓缓睁开眼，提着包站起身走到队伍后边，眼睛盯着显示牌发呆，余光瞥见一个高高的背影，视线转向那人，那人也转过身，面容模糊却很熟悉，取下了三四百度的眼镜，皎月看不清，想追上前，长长的队开始一点点向前攒动，那人也消失在视线的模糊边缘。
　　空乘轻柔地讲着粤语，在香港呆了一年，皎月多少听得懂一些，却不怎么会讲。她有些够不着机舱行李架，就把手提包放在了脚边，手提包不大，刚好装下一本《小王子》，那是她很喜欢的书，看了很多遍，还有一只钱夹，一本护照和一张登机牌。系好安全带，关了手机，头倚着小窗，看了看身旁的两个空座位，又看了看窗外，合上了眼，皎月睡得很轻，感受得到飞机转向和缓慢滑行。陡然增速，轮胎和地面摩擦出很大声响，她醒了，身上盖着什么东西，微低头，是张薄薄的毯子，这时才觉得机舱渐渐降温，冷气开得很足。
　　皎月偏头看了看身旁座位，仍是空的，靠过道的座位坐着一位男士，仰头靠着椅背，压着蓬松的短发，好像睡着了。他穿着靛蓝色的牛仔外套，颈肩的银项链藏进了纯白t恤看不到吊坠的模样，闭着眼睫毛很长，高高的鼻梁轮廓很好看，刘海遮着额头也藏住了和别人打架留下的伤。他只留给了皎月一个隐约的背影和半张脸，皎月就这样侧着头看他，看得失了神，目光舍不得从他脸上移开，心脏仿佛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紧攥着，却跳得欣喜若狂，眼泪一颗连着一颗滑出眼眶，她别过头，解开腰间的安全带，弯腰从手提包中拿出了书，慌张的手弄掉了别在书页上的书签，不知翻到了哪页，泪珠顺着脸颊滚下，啪嗒啪嗒落在铅字上，把故事变成了咸的。
　　这是迟到的生日礼物吗，从八月迟到九月，从前年迟到今年。
　　你睁开眼，朝思暮想的人蓦地出现在你身边，脸颊两道湿热的痕迹是激动，是思念，是欣喜，也是悲伤。你也去伦敦吗，这两年你在香港吗，还是只是转机，怎会这么巧，你会是为我来的吗，可你为什么，你没看到我吗，你没认出我吗，你睁开眼看我啊，你把我当陌生人吗，也许，只是偶然呢，想到这儿，皎月觉得他们中间隔着空座位像隔着银河。
　　纪斯年闭着眼，却是醒的，他轻轻给她盖上毯子，却不敢坐她身旁的位子，也不敢睁开眼，他不敢看皎月的眼睛。
　　纪斯年仍旧闭着眼，声音缓而轻，“不要去找那个英国人。”他犹豫很久第一句话怎么开口，却讲出了他最想说的那句话。
　　皎月心底一震，哭着笑了，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巧合，斯年来找她了，她用手背擦掉涌出眼角的泪，别过头看着窗外逐渐变小的建筑、远去的海和扑面而来的茫白。纪斯年忽得解开安全带，挪了位置，坐到她旁边，从餐巾纸包里抽出了一张帮她擦眼泪。
　　皎月闻到了熟悉的餐巾纸香味，她从来只用这一种，皎月拽过纪斯年手中的餐巾纸，推开他的手，小声道：“躲猫猫好玩吗。”
　　纪斯年把她轻轻地揽在怀里，她额头抵在纪斯年胸口，悄声哭泣费力喘息，皎月质问道，声音很低却透着一股劲儿，“你甩下不明不白的话就跑了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为什么要走，这两年你到底去哪儿了，你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通电话都没有，现在又跑来找我，你以为我凭什么要等着你！”
　　前排金色头发的女孩听见声响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又迅速转过头。
　　纪斯年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抱着她，像抱着一只蜷缩成一团的小刺猬，许久，他听见她说，“斯年，我好想你。”
　　你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原谅你了。
　　十三个小时，皎月没再多问什么，纪斯年也没多说什么，两个人都很安静，偶尔会有简短的对话。静谧的机舱和静默的两个人让皎月想起了高一时班主任的语文课，也这般安静，只听见老师讲课和板书的声音，偶尔她也会趁老师背过身，接过后排传来的纸条，悄悄展开，“放学等我”或是“体育课看我打球”。
　　她想起了很多，过往种种。

　　褪色的棕红条砖错落堆砌成三四层的英式建筑沿街两侧延伸到很远，林立的店铺中藏着一家新开的独立咖啡馆，店面不大不小，黑漆装潢也不怎么显眼，支在门口的小黑板上写着鼓励人们的句子，店外的长条木椅上，棕色短发的女孩手里握着盛满咖啡的纸杯，纸杯上印着咖啡馆的名字，透过玻璃，客人的木桌上摆着灰色圆盘装盛的起司蛋糕和垫着方形餐巾纸的缀满花生碎的巧克力曲奇，木桌旁的柜台里，系着黑色围裙的服务生正双手托着纸袋往机器里倒咖啡豆。
　　抵达伦敦是当地时间下午三点，皎月放置好行李便找了这家酒店附近的咖啡馆，有太多话需要讲清了。
　　“什么时候回香港？”
　　“交换一个学期，要在这儿呆上半年，十二月末回去。怎么我这才刚来就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鬼佬很坏啊，你又这么单纯，怕你给人家骗。”
　　皎月忍不住笑了，转头望向玻璃外，想到了什么，什么人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她忽得想起，去年万圣节，在兰桂坊的一间酒吧，一位普通话蹩脚的服务生好心告诉她，这些鬼佬很坏的啊，灌她酒想睡她。

　　宿生公寓的门口摆着一大一小两只南瓜灯。皎月不怎么过洋节，也不喜欢凑热闹，只记得小时候的江城，十二月下旬大商场门口会摆圣诞树，挂满五颜六色的小彩灯，一亮一亮的，有的小孩会悄悄拆树上挂的和树下堆的彩纸包裹的礼盒，什么都没有，是纸壳和泡沫。皎月倒很少见到摆南瓜灯，看着像是Hall庄的人手工做的，多看了两眼，觉得狰狞得吓人。每栋宿生公寓楼都有一个学生组成的类似自主管理委员会的组织，学生们管它叫Hall庄，提供便利和帮助，组织各种活动，也包括过节那几天给宿生楼换换样子。皎月不是很适应学校里的舍堂文化，也很少参加Hall庄办的活动。G层大厅的顶灯被蒙上了薄薄的红布，透出的光变成慎人的猩红色，电梯门上掌纹清晰的红手印，抠掉眼珠嘴角涌出红色涂料放在角落的洋娃娃，吊挂在顶上的硕大毛绒蜘蛛……整个轿厢被废报纸、旧布块和涂鸦纸板裹成了令人压抑而恐惧的幽闭空间。年轻学生的活力远不止此，有的扮妖魔鬼怪吓人，有的寻魑魅魍魉合影，也有的跑校外去浪，三五成群游万圣海洋公园鬼屋惊魂丧魄或是逛兰桂坊酒吧街醉生梦死。
　　那是皎月第一次进兰桂坊的酒吧，跟着室友去的。室友Cherry是本地人，讲不顺普通话，皎月也说不好几句白话，有时候讲不明干脆讲英文，久而久之皎月也很少主动同室友聊起什么，可皎月就只这么一个室友，同住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好把关系弄僵了。
　　“Hey! May I buy you a drink”
　　转眼的功夫Cherry就没了影儿，皎月探着头往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望了一眼，不乏衣着袒胸露背的性感女郎，寻见个背影和Cherry差不多的，估计是和舞团的朋友去里面跳舞。兰桂坊这块儿洋人很多，亚洲面孔的姑娘很容易被盯上，尤其是形单影只的。皎月规规矩矩坐着，看着马提尼杯中的冰块慢慢融进淡蓝色的鸡尾酒，一口也没喝，正想着是给Cherry留条短信直接离开还是去人群里头找她说一下，就被一位讲美音的金头发洋人缠上了，皎月婉拒了他的酒，听着他喋喋不休只偶尔应一下，可对方却没完没了想吸引她注意。
　　“小姐，刚才那个洋人想灌你酒！”舞池那边一道绿光晃了下眼睛，皎月一直埋着头，听到有人凑上来讲话，皎月微微抬头望了下，领口打着黑色蝴蝶结，是服务生。“这些洋人很坏的啦，觉得亚洲女容易睡，你小心点啦，请你饮果汁。”
　　没注意耳边聒噪的美音什么时候消失的，皎月起身，趴着吧台站着，吸管搅了搅杯中的橙汁，没打算喝，原先赖在她旁边的家伙总算是识趣，走开了。
　　一个是不知什么来头的外国佬，一个是讲国语的大陆女，上演的戏码司空见惯，一个小服务生去管什么闲事惹什么事端呢，可收了客人一张千元钞总得帮人办点小事。
　　“Excuse me”讲话的男仔抡起喝了一半的黑啤砸在了鬼佬的头上，参着腥味的黑色液体顺着一绺一绺金色的卷发淌了下来，淌成猩红，男仔印着菠萝的花衫染上了几点血渍。“够胆请靓女饮杯酒，年哥请你饮Bloody Mary啦！”

　　皎月渐渐收了笑又转回头，端起马克杯，小抿了一口咖啡，问道：“你呢，什么时候回去？你好像挺忙的。”
　　虽关了静音，频繁收到短信手机屏幕总是亮着，纪斯年把方桌上的手机收回了口袋里，没看讯息。
　　“等你安顿好。”
　　……
　　伦敦街边的独立咖啡馆六七点钟就会打烊，皎月和纪斯年一前一后走出了咖啡馆，太阳还没落山，天还很亮。
　　“那你爸爸现在还好吗？”
　　“在疗养院，上周去看他，还是老样子。”
　　皎月埋头走着，纪斯年隔了几步跟在后面。
　　“皎月。”
　　“怎么了？”皎月闻声问道。
　　纪斯年没回话，她停住了步子回头去看他。
　　“没事。”纪斯年压住了口袋中攥着小方盒的手，也压住了涌上心头的话，再等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