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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蔓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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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坐那儿看是学不会的!”王依和想趁着队里的朋友还没过来,带皎月摸摸球,同她说着,“过来玩一会儿!”
皎月摇了摇头,冲王依和说,“你练你的,不用管我。”皎月知道依和她们下周就要打小组赛,虽然看着她打心里挺想学的,又怕依和教起来太认真,耽误她练球。这几日除了校队的训练,王依和傍晚还会去校外野球场练球,大多数时候都是跟校队的朋友一起,偶尔也一个人过去,总能碰上个把陌生人一起打,碰上人多的时候还可以打全场,有时下课晚一点,皎月总会陪着她,坐在场边的长椅上看她打球,帮她递水杯。
王依和丢下了球,走到场边,挨着皎月坐下了,“呼——我歇会儿。”
皎月从背包里翻出张湿巾,撕开包装,递到了王依和手上,“你喝口水。”
王依和掀开湿巾,胡乱擦了擦手,说着,“一会儿摸球还得脏。”然后扭开水杯,对着嘴灌了一大口。
王依和往后一靠,后脑勺抵在了球场围网上,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然后抬头往斜后方望去,仔细看,那密密层层的绿色攀着围网肆意生长,垂下的藤蔓上零星缀着紫红的小花,有些好看,围网外的人行道上,路灯已经亮了。
“睇咩啊你?”队友们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场外的人行道上,就这样隔着围网同依和打招呼。
王依和回过神,同队友讲:“你啊!靓女!”
皎月闻声,也回头望了眼,礼貌地招了招手,然后看着三四个面熟但叫不出名字的姑娘绕过大半圈护栏网走进球场,把书包随意堆在了篮球架下,皎月知道有两个姑娘虽然是local,但跟依和玩得很好。
王依和听到队友喊她过去,扬声回了句,“你们先热身!”然后弯下腰重新系紧鞋带,又站起身提了提裤子。
“那我先回去了?”皎月同王依和说着,从包里翻出了好几张湿巾递给依和,“记得擦手。”
“我们等会儿打比赛不看了?”王依和接过湿巾,作扇子般对着脸扇了扇风。
“下回看,斯年找我吃饭。”皎月说着,下一秒就听见手机“叮”了声,她低头看了眼短信,斯年说他到学校了。
皎月抓起背包,起身准备走,又回头同依和问了句,“晚上给你带夜宵,吃什么?”
“重色轻友的家伙就剩这点儿良心了……”王依和说着,又补了句,“炒牛河还有西米露!草莓西米露!”
皎月一口气跑回学校,书包抓在手里都忘记背,见到斯年时看了眼手表,喘着气同他说没有迟到,结果,斯年开车又路过了方才的野球场。趁等交通灯的空当,皎月凑到车窗边,望向球场,除了方才依和队里的朋友们,好像又多了些人,聚成两拨,两边讲着话,又像是争吵,皎月猜可能是争球场,她在一众瘦高个女生中寻见了依和,看见依和讲话很凶,似是被激了句什么,猛然把手里的球往旁边地上一扔,伸手推了同她争执的女生一把,那女生差点跌坐在地上,若不是身后有朋友扶着,女孩肯定要摔了。“依和跟人打起来了!”
“我过去看看她!”皎月又说。
闻声,纪斯年问:“在学校吗?”
“不是!是那边,球场!”皎月说着,跟纪斯年指了指。
纪斯年顺着皎月指的方向,偏头望了望,“可这块儿不让停车,别急,我转到那边放你下去。”
皎月下了车朝球场跑了过去,刚进球场就瞧见王依和揪着那女生的领子,厉声厉色,“再敢说一句!”
然后那女生话很大声:“叼!死八婆你同你roommate都系bitch!”
皎月瞬间明了,依和跟人动手是为自己。
王依和的队友拉不动她,心里也不想拉她,挑事的女生才是学校出了名的八婆,方才讲话太难听,叫她挨依和一顿揍长点记性也好。
那拨男男女女来晚了看场子被校队的几个女生给占了就恼火校队的人训练占室内球场还过来抢野场,王依和叫他们一起打比赛也不干,临了准备离开却闲话了几句王依和跟皎月,话一个t钟意个傍大款做二奶的拜金女,王依和闻言拦住了那个女生叫她不要乱讲话,可那女生偏讲得很大声,王依和气得忘记怎么讲白话,说着国语同她争执,两人鸡同鸭讲,有的local本就看不顺眼内地生,说着说着骂了起来,王依和忍不住就动了手。
“你特么是爹被小三抢了还是妈跟小三跑了来这里发癫!她不是小三!没有傍大款!要我说几遍!你特么脑子里装的都是屎吗别人传什么信什么听风就是雨!你嘴脏坏了别人的名声你知不知!我要是跟学校上报诽谤你就等着为你讲的话负责吧!还有,老子特么是不是les喜欢谁跟你有半毛钱关系!”
王依和知道,前几日纪斯年老开着他那玛莎拉蒂往学校跑太招风,皎月被人传了不少闲话,皎月不甚在乎,可她听着心里不舒服,每次都耐心同人解释,聪明点的人都说是随口玩笑话从未当真,今日却碰上个没开窍的痴线,她凭什么对皎月那么大成见!王依和想,听到那些话,自己这么随便一个人都觉着膈应得慌,皎月心脆得似玻璃,怎会不难受呢,她只是面儿上无所谓吧,其实心里还是很难过的。
“小和,算了!”
王依和听见背后传来皎月的声音,蓦地一怔,她怕那些话她都听到了,可再一想,她方才是要去找斯年吃饭的,这会儿回来可能是落下了什么东西过来找的,总不会是因为看见了自己跟人干仗,若她刚才一直在,照她的性子,一早就上来拦了。
见王依和没收手,皎月大声了些,“依和,你放手!”
王依和闻声,当即松了那女生的领子,转过头去望皎月,看到那个好哭包没掉眼泪,松了口气,王依和最怕人哭,她向来哄不好人,只能看着干着急。
“诽谤犯法,打人也犯法。”皎月说着,看见王依和的手无处安放,最后扎进了裤腰,只露了拇指在外。这一刻,皎月在她身上瞧见了叶清的样子,当年阿清也是这般护着她,总有人说长道短,总有人为自己唇枪舌战,她感慨自己幸运,总能遇见这样至真至性的人。
皎月见依和转眼望向了自己身后,也回过头去看,发现是斯年,他站在球场门外。
皎月就这样望向斯年,不知不觉就很想哭,想起初二那年很多事,一时不知自己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了,越想越清楚,那些一笔一划刻在心上的痕迹,从未消褪过,她忍住了。
纪斯年开口,“你跟朋友去吃饭,我跟他们说。”
皎月去长椅边拿上依和的书包,捡起了地上那只拿记号笔写着“一盒”的篮球,没有多的手去牵依和,就用胳膊肘轻碰了碰她,同她说着,“炒牛河还有草莓西米露。”
从开sem到现在很长一段时间王依和都没有感到这么低气压过,憋得慌,想打沙袋,她问皎月道,“你不委屈吗?不难受吗?”
“我习惯了。”皎月淡淡说着,把背包挎在小胳膊上,腾出手去牵王依和。
“可我替你难受。”王依和说着,接过皎月手里的书包跟篮球,自顾自走在前头,她恨皎月性子怎么那样软,她恨她那样好欺负,似个任人揪掉帽子扒落衣裳也不会抱怨的雪娃娃,特么都不会为自己说句话。
王依和怕皎月跟不上,走得慢了些,回头才发现,她正同自己校队的朋友边走边说着话。见状,王依和又折回了几步,走上前同她们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话边度食饭啦!”一个队友回她道。
“今天不吃干炒牛河了,一起去BBQ吧,就去你上回说的地方,好不好?”皎月问着,看了眼表,没有很晚。
“好。”王依和应着,笑了,这是她笑得最好看的一次,没有放浪表情,没有笑出鹅叫,平静,温暖。
烧烤场在旺角一幢唐楼的天台,大家端了食材拿了饮料,边烤边说着话,大都是说些下周小组赛的事,皎月也跟着听,听她们说什么“二三”与“一三一”完全不懂是在讲些什么,就没再去听了。大家本是围着烧烤炉边烤边吃的,后来烤累了也吃饱了,干脆都坐下歇着,也没再烤食物,你一句我一句讲得都是比赛战术,皎月倒是听明了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猜她们定是研究起对手来了,发现自己也不知道她们下周是跟谁打,随口问了声,“你们下周跟哪个学校打啊?”
王依和刚想回答她,却被一位队友抢先答了,“系CityU!”
王依和又问皎月:“四个学校一组,你算算我们赢几场出线?”
皎月心里算着,不太确定地说:“三场吗?”
“借您吉言!噗哈哈哈哈哈!是两场啊!”王依和笑出声,又问道,“你再猜猜我们这组还有哪俩学校?”
“那我怎么猜得到?”皎月撂下烧烤叉,也搬了把椅子坐下,“给点提示。”
一个队友忽得举了下手说道,“红馆!”
“我靠!你这提示也太明显了吧!”王依和说着,就听见皎月答了“PolyU”
“正确!来!奖励你只鸡翅!”王依和说着,拿餐叉戳了戳鸡翅,确认烤熟了,又把烧烤叉上的鸡翅拨到了皎月餐盘里,将盘子递给皎月,“喏。”
“还有一个呢?”皎月问,“再给点儿提示!”
“提示别太明显她指定一下给你猜出来了!”王依和同队友们说着,又串了些食材拿来烤。
“大,挺大的。”另一个队友提示道,是个大一的内地学妹。
“是CU啊!”皎月答着,又说,“那场我一定去看。”
那是她梦校啊!
“得!这一对儿都你的了!”王依和说着,又拨了只鸡翅给皎月。
大家伙儿就这么吃着喝着,说说笑笑,楼顶烤着火,吹着风,恣意舒服。
许久,皎月都快忘了自己讨厌扎堆人群,这般热闹乐呵,也许刚才有那么几分钟心里是快乐的,可待清醒些,就不再想听她们讲什么,又成了只是附和几句,陪笑几声罢了。
皎月同依和说了声“烤炉边太热,我去吹会儿风。”就起身往天台边儿上走去,趴在栏杆上瞧着对面楼房墙壁上的大片涂鸦,心想若是白天就能看清楚些画得什么。
皎月转眼望向远处街边,市井小巷,恨忙碌,人们匆忙来去,低头行走,默默无声,会否某个周六晚上,也像今日依和她们一样,忙里偷闲,三五好友聚在一起吃顿烧烤或火锅,平淡中撒一把糖,填一味甜,缓解生活的苦涩。
王依和忽得凑上前,问了声,“你在看什么?”
“烟火人间。”
“什么?”王依和说着,叹了声,“你们中文的人说话都这么文绉绉嘛?”
皎月没回答,发着愣,今日穿过唐楼,她才窥见城市繁华背后,是平凡的岁月无声。许久,皎月发现王依和也望着远处,望着远处天边,皎月顺着她望的方向看去,发现远处的天空有些被高高的楼宇遮住,看不到尽头,因为这幢旧楼太矮了。
“诗人小月要作诗一首吗?”王依和说着,给起了个头,“啊!你看这天边的光……”
“哪儿有光,大晚上的。”皎月被她逗得笑了,没接她的诗,转说道,“你想听我的秘密吗?”
“肯说出来的都不叫秘密。”王依和说,“不过我保证给你保密!”
是啊,肯同她讲了就不算是秘密了,皎月想着,记起从前的片段,心有余悸,不寒而栗,天台的风也冷了些,她却淡淡地说着,似话一个上辈子那般久远故事。
“我六七岁的时候,被坏人绑架,也是这么破破旧旧的楼房,我就被关在里面的一间屋,很暗,屋子光线很暗。他们把我带到那间屋子,撕开我嘴上的胶带时,我很想喊,但我不敢喊,就很害怕,手脚很冰,身上也很冷,会忍不住地发抖,眼泪忍不住悄悄流出来,不敢哭出声,他们会吼‘哭什么哭’然后搡我一把或拿起手边的东西猛地砸过来,我若是躲了,还会拳脚相加,我都不觉得痛,只是害怕,很害怕,怕再也见不到我爸妈。然后有两次,他们拨电话给爸爸,叫我哭,叫我哭大声,我不知道,我不敢哭,他说‘叫你哭不哭!你给老子哭啊!’然后抄起桌上的水果刀指向我,抵着我脖子逼我哭,眼泪就一下子冒出来,冰凉的刀抵到脖子上那一下,很怕,我不敢动,就‘呜呜’地哭,他把刀拿开,我才放声哭,哭喊嗓子都喊哑,后来才懂,他们只是想叫我爸爸听到我哭喊,叫他着急,好早些送钱。”
皎月就这么轻声地讲着,王依和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攥得很紧,手背上暴起青筋,但她听得安静,没有打断皎月。
“然后我隐约感觉到他们拿到了爸妈的钱,我以为我就要回家了,我以为会放我走的,可后来又转到了其他地方,不是那间屋子,我每天都记着日子,从我在学校门口被绑走那天,到后来出去,十三天。再后来,最先见到的是警察,那感觉我记很清楚,就像看到了光,知道我没事了,没事了,有警察叔叔过来抱我,抱着我跟我说话,给我糖吃,我就抱着他不撒手,直到见到我爸妈,我到现在都怕,我珍惜活着的每一天,贪生怕死地活着,我好惜命,不想那么轻易离开。我爸妈瞒着,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听说,那些人本不是要绑架的,是拐卖儿童的人贩子,知道管我爸要钱来得更多。本来拿到钱就要撕票的,后来有买家要我,才留了我,我是不是得感谢那个未曾谋面今生无缘的家庭救了我,还是该恨他们,恨他们所有人。”
皎月讲着,眼底泛起泪光,眼泪要流出来的瞬间拿袖口抹了抹。
“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隔几天就会做噩梦,也许是梦到太多次,有些片段到现在都记很清,梦里那些人的脸更狰狞可怖,梦见刀划破了脸,割到了脖子,血止不住地流,往外涌,身体变得轻飘飘,被风刮起来什么也抓不住够不着,先开始会惊醒尖叫,后来好些了,可能是身体习惯了,但每次醒来身边的抱抱熊都被眼泪浸湿,每次流眼泪脸颊都会被蜇很痛,那段时间我开着灯才睡得着,大半年都休学在家。后来快到夏天,爸妈带我去花都,一直呆到暑假过完,然后回学校上课,我以为都过去了,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以为整个学校只有我们班的老师可能知道,然后开学第一天,下课就有几个没怎么说过话的男生跑过来问我,问我绑匪是不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腰间别着枪,我才知道原来传得沸沸扬扬。再后来我上初一,成绩很好,那会儿老师总叫我上学校的活动,升旗仪式、演讲比赛,可能有些出名,挺多人认识,然后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年级里开始传,又开始传那些事,那些伤害于我而言多么残忍,他们却当茶余饭后的谈资,对受害者本人的解释置若罔闻,我记得最可笑的版本,是讲我被卖到邻省的农村做童养媳。流言蜚语,肆意生长,蔓延,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传着,传着,就成了我失节不贞,是不是很可笑?总有那么些人,嘴长在身上,为的是说长道短、评头论足,干涉别人的人生,也许是百无聊赖,觉着欺负人好玩,也许是想找个发泄的对象,把对生活所有的不满都倾泻到别人身上。还有一些人,随波逐流,沉默无声,不分青白地疏远冷落,以为这样就不算欺凌。黑板上惹人注目的一笔一画是擦不掉的,那些词,连同课桌上的刻字划痕永远都刻在我心上,可我还是慢慢习惯,不去理会,不再解释,任他们说什么,任外面发生什么,最好的朋友在身边,相信自己,珍视自己,就好。”
听皎月讲完长叹了一口气,依和问道:“后来呢?”
“后来,学校干预了,就好了。”皎月答着,苦涩地笑了笑。
“哎——”王依和也叹了声气,道,“你怎么这么招黑啊!”
听完皎月的话,王依和才发现是自己小瞧她了,她也没那般脆弱,她扛过来了。
“总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王依和说着,轻拍了拍皎月的肩,然后对着对面楼房,对着远处街巷,大喊了声,“啊——”
皎月本自个儿发着愣,闻声被吓着了,问:“你喊什么?”
“你这秘密听得我心里憋屈,喊两嗓子舒坦点儿。”王依和答。
对啊,喊两声心里舒服,从前斯年也这般同她说过。
“啊——啊——”皎月对着远方喊着,一声不够又喊了一声,果然,喊完就不自觉地笑了。
见这俩人也不知发什么疯胡乱大喊着,王依和的队友还有邻桌的客人都齐刷刷地朝她俩望去,王依和又是一声大喊,随即听到楼下路人冲着天台骂了声“叼你老母!”,然后一众人都“噗嗤”笑出了声。
许久之后,皎月发现,就在那天,所有令人难堪的流言都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