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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杀:转曲 ...

  •   一更夜,寥空无心,瘦月低悬,夜星如洇,铅云如涌。
      黑瓦监舍里一派灰寂之景。一鳞半爪的人声也无。
      初望之下,监舍像是一只没有螯钳的幼蟹,且是光有骨头没长肉的那种。
      黑丫自屋脊之上一掠而过。菱目透着碧彩,它抬着下巴四望,啧啧,举世皆眠我独醒,举世皆空我独存。这个时辰的守夜人哪去了?正不快间,倏然,黑丫瞧见一角偏院之下,现有两条黑色人影。
      嗷呜,终于看见醒着的人了······
      黑丫铺开四爪,将纤腰先往后凸,稳住后双肢,蕴好势,把前肢往地上优雅地一纵一展,后肢妥妥的悄然落地,与一枚秋叶般坠地般无痕无息。黑丫不才,勉强师承它主人的行事风格。哦,现在不是炫耀的时候!黑丫遂往偏院滑过去。
      不过咩,乍瞟那暗影之中的两人,一个负手而立,一个半倚着墙,似立不住。都不是它想找的人。一个是敬而远之之辈;至于另一个嘛,虽是面生的很,但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它的拾柒在哪里?在哪里?
      搜寻时,黑丫双耳倏然微微一颤,背倾倾一躬,耳朵朝舍外的方向一转。
      有声音。像是马蹄声——
      马蹄声是从山岗那边传开来的。
      山岗处原一片寒寂,禁了鸣似的。不久功夫,若纵目佻视,可见一列鬼鬼祟祟的贼探自高冈上顺道直来,短短一队,马如爬蚁,人如蚁背上的食屑,马上的人个个身着黑衣疾服,背上插着刀刃,后头驮着一桶桶被马背晃得几欲昏厥的油液。
      少时,他们就汹汹逼至监舍门口,部署甫定,数名贼探即刻跃墙入内,发觉舍内无人执守,遂朝门外的人打个手势。首领指挥若定,不劈大门,反而以铁皮包钉门板,形成封困趋势。
      黑丫凛目,一看他们这些贼秃,就是要杀人放火的节奏呀!不行,它得马上找到拾柒!她究竟在哪儿?它不记得她住哪间屋了,这间不是,那间也不是,另一间还不是······等等,唯二醒着的那两人,他们为何不叫醒大家?幽会也要挑个时间挑个场合,好吗!
      乘月黑,在外墙贯以麻索,贼探们乘机纷纷下缒,双脚甫一沾地,掣下油桶,齐齐去往屋舍外部四处泼撒。
      黑丫心急如焚地奔至一间屋,十号厢房!嗷呜嗷呜,总算找到了拾柒!她正躺在床榻之上,黑丫凑上去推着她的脸,左晃右掐数百回,还是摇不醒她!它尖起耳朵听她的鼻息——哦,好险,她只是睡着了而已!贼秃都杀到自己门前了,她怎么还能睡得这么死!?拾柒,快醒醒啊!
      舍内,倏忽间,贼探们列数十重团团包围,油一泼毕,便直截了当的放火。
      黑丫挠了挠拾柒的咯吱窝,点她笑穴、痒穴,拚命踩她胸口,恹恹地发觉均无济于事。喵爪不行,故只能使出杀手锏了——
      拾柒是被一溜不明液体给酸醒的。
      缓缓睁开眼,她便看见黑丫的小屁屁正对着她的面孔,左扭右扭,一小串一小串黄澄澄、热乎乎的细流,簌簌簌,飒飒飒,“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浇在她面上——这小兔崽子撒得那叫一个欢呀!
      黑丫解手时,忽然后脑勺一疼,身体继而腾空,它还未撒完,肉身便被一股顽力给直直甩下床榻去。
      “嗷呜!”好疼!不过,拾柒,你总算醒了啦,我的杀手锏还算管用的哈!
      “臭黑丫,谁教你在我脸上撒尿的!?无法无天了,连你也敢欺负我!”某柒吃力地半坐起来。
      “嗷呜!嗷呜!”你这是不识好猫心。
      一人一猫正耍嘴间,拾柒忽而闻道一阵腥鼻的浓烟味,紧接着是一记划破寂夜的爆鸣声,移时,厢屋之外就传来力拉崩到之音,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齐作,无所不有。
      这、这是走水了!?
      拾柒心间警铃大作,刚想从床榻上翻身而起,身体却不受听唤似的倒在地上。此际,她四体绵麻无力,头昏脑涨,意识传来深深的困觉与痛感,视物似有重影,看不清真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咳咳咳咳——”
      浓烟不停的席卷而来,自门缝窗罅钻进屋里,一根率先被烧着的梁椽坍塌了下来,拾柒心脏狂跳,勉力挪身险险避过。俄而,满屋皆是呛人的烟霾,门外隐隐可见闪动的火光。真的着火了。拾柒咬紧牙关,直起上半身,她的剑在哪儿,就埋在枕下,她现在离衾枕仅几步之遥,但缓缓爬行过去,犹如跋山涉水一般艰辛。她大声呼喊阿拾,内室寂无人应,她急急往阿拾的床榻上一望,竟空无人影,阿拾他去哪了?
      呼喊之间,拾柒吸入大量烟霾,呛了好几声,再次欲大声呼救之际,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身体仿佛被捆绑住了一般,动弹不得。火烧眉睫之际,黑丫戴罪立功,它衔住枕下剑鞘的剑柄,一歪一歪地给拾柒拖了过来。她按捺住全身禁不住地颤抖,左手撑着地,右手紧紧攥住剑柄,身体在剑的支撑之下,软软的立起来,她凝神调养气力,稍稍感觉四体的觉知开始恢复。撕下一块衣料,罩住口面,掩住呼吸。拾柒扭首望了望格子门的方向,门已被大火烧毁,独剩几个板窗棂微微敞开着,还没被火侵蚀,黑丫就是从那儿进来的。她不再停留,几剑粗暴地劈开窗棂,纵身跃了出去。
      这样一跃,正好翻至外院的泥地上,拾柒是背部着地,她仿佛听到脊椎骨碎裂的声响。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谁纵火?是蓄意?亦或是意外?不行,为今之计,先要叫醒众人才是!还有,阿拾到底去哪儿了?
      思忖之时,拾柒遥遥看见一伙儿黑衣人捧着油桶迎面走来。
      来者不善!
      来不及多思,拾柒便撑起身体,深一脚浅一脚的径直朝隐蔽方向跑去。
      监舍被黑衣人里三层外三层地笼罩住,真真围个滴水不漏。
      他们该不是觉得夜猫还藏在这里,铩羽而归的姿势太难看,遂卷土重来,找不着人,就索性的放火烧!宁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如此,监舍里的这些人,岂不都是活生生的陪葬品?
      拾柒急得乱转,找不到阿拾,她率先寻到匪风与子房所在的屋子,一边用剑削开屋门,一边哑声叫喊着。熟料,门内依旧死一般的灰寂,毫无声息。
      匪风他们该不是是——
      拾柒倒退了几步,助跑,跃劈,掌间将剑一翻一旋,屋门刹那之际被数剑劈开,折了腰,屋门如一张巨口,口中无数浓烟喷薄而出,拾柒甫一如内,便听见头顶上方传来危险的喀嚓声。可她顾不得这些,几步跨进去。屋内数人横七竖八躺着,姿势各异。一人侧睡,一人趴睡,一人裸睡,一人蜷卧,还有一人竟在梦游?
      拾柒先找到那个梦游的人,那厮正对着一面铜镜咕咕哝哝:“芙蓉镜啊芙蓉镜,你说,虽是司桑最最赛岐的蝇?”一听这傻不拉几的卷舌音,十分十分好认好辨,拾柒把那人的脸一抬,得,果真是匪风这厮。
      她晃了他老半天,他面上仍是迷蒙不清的模样。掌他几个嘴巴子,他倒还笑眯眯的摸着她的手道:“好痒好痒!你死不死芙蓉镜赐我的娘子?”
      拾柒:“······”
      她毫无犹豫地就给了匪风两拳,一拳是他调戏了她的手。一拳是他轻薄的言辞侵犯了她的耳朵。
      由于这间屋的所处位置较偏,浓烟没别处那么厚,她隐隐能看见远处的火光排山倒海般,横竖要烧过来了。
      拾柒从匪风身上撕下一块衣料,给他罩住口鼻。接着她找到了子房——那个裸睡之辈。
      男生的睡觉习性怎么都这般奇怪?只有阿拾是个例外。
      已经寻到两人,拾柒已经分身乏力,无暇顾及他人。目下,是在保障自己生命无虞的前提之下,凭己之力,能救多少人就救多少人。将两人拖出舍外之时,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背后砸下崩塌之音,间杂皮肉燃烧的焦臭味。拾柒有那么一刹觉得,这座监舍完了。人是不是都死光了?她完了?完了吗?
      长廊上,落脚之地尽皆散落着燃烧着的飞屑木块,与破碎物件。此际,她眼前是一片熊熊的火海,监舍上下宛若阿鼻地狱。方才转入折廊,拾柒已经气喘吁吁,她体内的醉麻之感翻涌袭来,眼前猝然发黑一瞬,放下两人在地间,她背靠着墙隅,手心攥着剑柄,直至指尖渗出了滴滴血流。
      拾柒,清醒一点儿。拾柒,你还要救人。
      勉强让自己立直,但灼热的空气混杂着烟尘,呛得拾柒几乎喘不气来。
      “咳咳咳咳——”她需要水。非常需要水!但自己根本无法做到抽身去厨房,而不顾这两人的死活。究竟该如何是好······
      拾柒目光下撤,看见黑丫蹲在她脚边,仰着脑袋,碧眸被火影染得煜煜生光,它在候她发令。
      拾柒用手摸了摸黏糊糊的脸。等一下,她看了看手上一点残渍。
      嘿,有了。
      黑丫感觉脚边人的视线冷不防胶在它屁屁上。
      嗷呜,都这个时候了,拾柒还记着仇,打算打它屁屁?
      “黑丫。”
      拾柒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温柔?
      黑丫受宠若惊地支起耳朵,嗷呜了一声,算作应答。
      “那个,咳咳咳,你还想嘘嘘吗?”
      什么?黑丫惊。
      拾柒一本正经道:“要嘘嘘的话,就嘘在那两人脸上,我相信你的嘘嘘能力,一定可以把他们都嘘醒!黑丫加油!”
      黑丫:“······”给雄性生物嘘嘘什么的,人家有一点点害羞啊!
      移时,匪风与子房面上的光景是这般——蒸然袭汗犹挥珠,屋瓦裂响波生渠。森森斗觉凉侵肤,毛根癝瘆粟匝躯。已知燠寒变须臾,雷电不止投笑壶。
      黑丫嘘嘘技术果真屡试不爽。十秒内,这两厢就复活了!
      匪风子房被熏得睁开眼,他们闻到面上一阵腥骚味,转而被浓烟呛得直直咳嗽。
      拾柒带着两人往大门方向逃跑,一面逃,一面给两人略略讲述了今夜这一切的经过。
      正当行过偏院一隅之时,拾柒的余光好像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拾柒不由止住步履,伸出目光多望一眼。
      正是阿拾!他在那儿干什么?
      “咳咳咳,匪风、子房,你们先走,我们在大门处集合!”
      “小娘子,这很危险······”子房好不容易顺好气以适应周遭环境,他身上的药劲儿竟未完全消散,话讲得有点有气无力。
      “对,你先顾好你自个儿先吧,指不定你再责腾,倒把自己给责腾没了!”
      “折腾你个头!”拾柒狠狠睨了他一眼,“我要去找阿拾,你们先走!”
      “哎哎哎,你啧——危险啊!”
      此时,拾柒抛下两人,以剑作盾,并将其挡在身前,顾不得身旁乱窜的火苗,快步往偏隅奔去。
      院门已被火吞噬个粉碎,烈火如幽魂般,对一切活物虎视眈眈,伴随着浓烟自室内翻卷而出,周遭几件厢房的格子门皆在腾腾燃烧。连杂役、厨子的寝屋也不例外。一片金红色的海。
      ——你可看过大泽?
      ——没,我没看过大泽。但,我看到了比大泽更可怖、更壮观、更深入人心的东西。它吞噬所有人。它毁灭所有人。对生命,它从不同悯。对记忆,它从不缅怀。大泽是天赐之物,而火,原也属于天赐,它们都无是非观念,遑论对与错呢。目下,火属于人赐,到底,谁可以告诉我,这场火,它对不对?
      这场火,与试炼而言,也许是好事吧,能剔除许多竞争对手。于情谊而言,却是灾厄。
      所以,它到底对不对?
      奔至偏院,眼前的场景,让拾柒脑袋处于真空,太阳穴嗡嗡直跳。她稳住发颤的双腿,过了好一会儿,才从焦辣的咽喉中勉强挤出几字:“阿拾······”
      “杀了拾玖,偷换夜猫文牒,破坏我们的棋局,阿拾兄,这些事端,你以为能瞒天过海么?”
      那两字还未出口便戛然而息,拾柒停下脚步,瞳孔在瞬然猛然收缩。
      贰拾捌的声音。
      透过火光与烟雾,她看到室内一个人站立,看那道貌岸然的立姿,正是贰拾捌那厮。
      另一人半倚着墙。于跳跃的光火之中,他的面部忽明忽暗,线条冷硬,眼旁的肌肉,似乎泛起苍蓝色的青筋,微微跃动。
      是阿拾。他好像立不稳。
      “这雪罂散,对寻常人而言,仅起麻醉之效。对你而言,却是致命。纵令你再有能耐,也根本无法使用任何惑术。妄想要制服我?恐怕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吧?”
      “为何还固守着?你们氏族大势已去,江南不再有主,它已是暗鸦的囊中之物。你这般苦行,呵,到底是为谁呢?”
      “仅剩最后一粒解药。我以内巢右护法李开之子的身份劝你招降,献身于祈父,日后的富贵荣华——”
      “阿拾!不要理他!”
      少女失声的言语在室内回荡,声音宛如被火烧过,灼了两人的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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