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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杀:沉浮 ...

  •   亥时一刻。厨中。
      烟火气息渐减,油腥味仍残留于空中。
      阿拾行至门口,发现门侧歪坐着一个杂役,打着鼾儿,一丝涎水顺着嘴角留下,于桌上留着闪闪发光的一滩。这让阿拾兴味寡然,他收回目光,直接行入厨内。厨中不见一人,炊爨溲米的余痕仍存于目,一片蒸雾腾腾的饭色之中,他看见一个被热气熏朦的人影。是他。
      阿拾眉心平展,上前拉住他。
      贰拾捌进行的动作一顿,看见是阿拾,面上的神情微妙,他很快恢复过来,泰然地一笑,道:“原来是阿拾兄,在下被你吓了一跳。”
      微烟濛散,两人面目若隐若现,身影支支直立,碗盏上的热气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飘越细,细到没有,周遭便都是死一般的静。
      “在下习武时,突发异想,欲来厨房观瞻观瞻今夜的晚膳是何种光景,毕竟此则我们最后的晚膳。不知阿拾兄,”贰拾捌面上笑意益盛,“到厨房亦所谓何事?难道与在下心之所念一致?”
      他企图收回那只被阿拾牵制的手臂,掌下暗运流势,朝阿拾面门上率然一击。阿拾见招诉招,少顷,便拆解了贰拾捌的攻势,过招之时,他没有放开贰拾捌的手臂。于熏炉火灶之中,两人的身体微微发热。
      贰拾捌四处张望了一下,似打探周围有无人迹。尔后,他挑挑眉,望着那只被牵制的手臂,接着望向阿拾的眼睛,戏谑道:“阿拾兄你一直压制我不放,要是被拾柒看见,你想想,他会不会吃醋啊?”
      阿拾对这话没任何动静,他沉默地盯着贰拾捌的眼睛。对方亦含笑望他。两人宛似心照不宣地对峙着。
      阿拾松开掌下力道,贰拾捌理了理稍显凌乱的衣衫,对他辞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阿拾兄果真是聪明人。那么,在下还有要时要办,告辞。”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阿拾眸梢微凛,贰拾捌的衣袋之中忽而摔落一个布袋,布袋没绑稳,里头滚出一个悉身透明的小瓶子。
      贰拾捌止住脚步。
      “阿拾兄,在下收回那句话。你还真是一点儿也不聪明呢。”
      阿拾先他一步夺过瓶子,两人顷刻间过了数十招,动作幅度越来愈大,贰拾捌眼中的那份坦然渐渐陈灭,取而代之是一片黑暗的冷窒。他摩挲着指腹,行至阿拾面前,两人之间差距不赢一尺。贰拾捌道:“东西还来。”
      这回换阿拾笑,他行至灶上一碟菜前,先是浅嗅,继而凭筷箸缓缓挑起一块肉,倏地筷身一闪,肉在空中划出笔直的滑线,向贰拾捌嘴巴位置送过去。贰拾捌把首一扭,肉自他脸庞斜过,掀开重重热气,巧巧地落入窗棂之上,一只黑鸦驻目,看来它垂涎已久,叼起肉便吧唧吧唧啃起来。
      移时,黑鸦方才把肉啃了一半,两团溜溜眼珠猝然朝上一揿,黑融融的身体随即往窗棂后一躺倒,不见影了。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
      阿拾平静地看着贰拾捌,朝他伸出一只手。
      贰拾捌明悟这个手势的意思。他卷起嘴唇,笑着说道:“ 今不为曲突徙薪之计,后必有噬脐莫及之忧。解药嘛,有是有——但仅有两份。”
      他扫视了菜碟,指头在碟上轻一下重一下地叩击:“在下总不能给所有人解毒吧?”
      阿拾对贰拾捌的话中话没兴趣,他向他晃了晃小瓶子,偏西的一杆儿淡光自窗外斜掠射入厨中,小瓶子浑身散放出琉璃般的色彩。
      明显地,贰拾捌感受到对方在威胁他。
      长时间的沉默。贰拾捌想起什么,释然地笑出声。
      他似不经意的道:“你以为自己踩住了我的尾巴,就能为所欲为?”
      阿拾敛下眼睑。
      贰拾捌道:“你把我下毒之事散放出去,可有谁会真正信?你这般不过是蚍蜉撼树,谈何易呢。”说着,一手搭在阿拾肩上,沉沉拍了拍。
      阿拾挡开他的手,另一手径直卡住他的脖子,将他牢牢抵在灶上。
      他盯着那双老谋深算的眼睛,掌下力度收紧。贰拾捌双目圆睁,他四肢动弹不得,面部因窒息而微微充血。
      此际,外头探出一个脑袋:“啊哈!臭阿拾,我说你中途不见了,原来在这儿偷腥!”
      拾柒黠起双眼,边进来,边东嗅嗅,西望望。
      热气散褪,阿拾松开手,撤下压在贰拾捌腿上的膝盖。贰拾捌双腿有些瘫软下来,连连咳嗽。拾柒闻声看去,看见贰拾捌半倚在墙边,勉强站起,他一面揉着喉咙,一面对阿拾说了些什么。贰拾捌的嘴巴在一张一合,唯有最后一句,拾柒方才听得清晰点儿:“阿拾兄,纵令那些蝼蚁势满,可经此一折腾,人莫予毒。东西有你一份,可要好好想想。”
      贰拾捌的话如一袭华美的袍,却爬满了虱子。
      厨子从一个偏隅迂迂磨磨地行出来,他摸着后颈,咕哝道:“看火看到一半,我咋睡着了?”话至此,他抬眼看见厨中莫名有三位小兔崽子,双眼出火,道:“你们干嘛呢这是?脏手脏脚就来偷东西吃?一身臭汗,快去洗澡!洗好澡再来用膳!”——
      厨外。
      贰拾捌投给阿拾予兴味浓厚的一眼,便拂袖行了去。
      阿拾无声地笑了笑。
      拾柒稍作戒备的睨向贰拾捌,接着扭首看身旁这人。
      “阿拾,贰拾捌跟你说了什么?八成准没好事。”半晌,拾柒开口,声音低缓,她感觉阿拾适才面上的神色,有她读不懂的地方。
      阿拾看到拾柒面上的惶虑,摇头,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尖没有写任何字。那只覆了薄茧的手,仅是十分纯粹的握了握另一只小手。他的大拇指在那只小手的掌心处轻轻揉了揉。拾柒颇感安慰,知道阿拾没什么大碍后,她也再不追问贰拾捌的话,也许是什么挑衅之辞罢了,随风去吧。
      只是······
      “阿拾,明日,我们要好好加油!”
      有些话滚至舌根,复被咽回去,换成了无关紧要之语。拾柒究竟是说不出口啊,算了算了,晚上寻个时间再跟阿拾讲吧。
      阿拾看着少女的眼睛。少女的眼睛濯濯透透,有什么情绪都一览无余,不曾压抑,不曾粉饰,不曾冷却。阿拾的眼睛记住了少女的眼睛。他会将这份跳脱的色彩葬进记忆最最深处。
      “你俩桑风败俗,又玩千嗖嗖的把戏,柚子。”背后突地响起匪风的声音,语调起承转合,抑扬顿挫,时高时低,庭院所有的少年闻声,狐惑地偏过头来。
      子房人工转译:“你俩伤风败俗,又玩牵手手的把戏,幼稚。”语讫,身形识趣地弹至一旁。
      “什么!?”酝酿好的气氛被掐断,拾柒怒得两颊瘪红,“伤、风、败、俗?匪风小弟弟,你知道这四个字怎么写吗?今日我就教教你这几个字是怎么个写法!——”众人听着拾柒的言语,齐齐退开避让,很快,在她和匪风的周围空出一片不小的空间。
      “哼,我正想报那个嘴巴子的仇,你也给我扇几个嘴巴子!”匪风昂首朝天,喝道。
      “口气真大!这回你要小心!”
      庭院之中霎时响起过招的震颤之音,两个白色身影一来一往,剑罡与拳风交缠。阿拾望着庭中对斗的两人,袖中的掌捏着瓶子,正过来,翻过去,又正过来,返过去。如此反复地把玩着。
      拾柒与匪风过了数百招之后,二人难见分晓,可双方体力开始不济,遂止戈。
      此际已抵掌灯时分,暮霭四合,天穹还未髹上大片黑色,黑暗迟临,方才尚还是浅金色的苍云之海,穹顶之下,沧渊之上,现姗姗化为一派枯败寂酷之色,其色遮盖大地,大地之上的人与其相较,堪比沧海之一粟,渺茫而空幻。远空之外数数群峰如蚕茧般剥茧抽丝,紫苔绿芜之色被抽却,余下幽暗的紫蓝两色,紫与蓝彼此交叠,彼此重合,彼此翻滚,由远抵近,由浅转深,由薄增厚。游云眷眷,宛似鸿鹄,抟扶摇直上九万里,劳渡终日,而今倦于山阿之怀,戢翼敛风,归栖于高谷之中,以弥黑夜。山体如卷卷锦毯,愈卷愈密,线条潜于瘀黑之下,紧绷,温墩,隐裂,又似座座凸起的龟形岛,与世浮沉,与时俱逝,与声归糜。
      ——这可是鸦巢的日落?
      ——这是我不曾在别处见过的景色。
      ——汴京的日落,亦从未如此壮美过。
      目之所及之处,一切皆在流动。没什么能抓得住的。
      庭院中央,几束残辉明明暗暗的如潮般褪却,群鸦归巢,气温降了下来,庭院众人陆陆续续歇息开来,熙熙攘攘往澡堂子去了。
      拾柒仍伫立原地。她的双眼是怔忪的。
      阿拾原随人流同去,见她独一人朝着落日,面上是一双被夕色铎了光的眼睛。他止步,眼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日落,恭谨且安详。
      在周遭人声横流终霁之时,虫鸣,鸦吠,石声,风吹硖瓦······不知过了什么时辰。
      拾柒从被点穴了状态恢复原状,她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净身,速速转身离却之际,没料到阿拾正在她几步之遥的空地上,眼睛无声地望着她。神色凝定,隽宏,空透。
      他面上的东西,拾柒读不懂。也许,这叫“深沉似海”?
      其实,那个人,他的面色也很深沉似海,不合群的深沉似海,像甲骨文的刻纹,也教她读不通透。眼前如此磐渤的日落,不知,他看到了没?
      “阿拾,”拾柒转了转眼珠,望着他道,“我们这头的日落,山那头的人能不能看见?”
      阿拾笑笑。
      拾柒不知道阿拾在笑什么,难道他知道了······
      拾柒抿起嘴,辩称道:“我没别的意思啊,你看,这个日落像不像一只没有螯钳的肥蟹?看起来很好吃。我只是在想,山那边的人会不会跟我同感罢了!”阿拾看着拾柒的面色,她腮部微微鼓起。她就是这样,无论是练剑,还是掩饰,脸部会不自然的鼓起来。
      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知道,少女终其一生,也学不会撒谎这门技艺。此不知是幸运,还是遗憾。
      阿拾指尖动了动,不时,两人身后传来大嘴巴的声音:
      “什么螯钳?!什么肥蟹?!你们俩私藏了什么好吃的吗?不叫上我,太不够义气了!”
      子房刚洗完热水澡,身上冒着水汗,大刺刺地赤着膀子出现在两人中间。
      拾柒面色虽没跟火烧云一样蔚为可观,但至少是个酝酿中的猪肝色,她下意识抽剑出鞘,直直戳着他:“你,干嘛不穿衣服?”
      子房被她指得莫名其妙,看了看下半身,接着看了看她,委屈道:“我明明穿了啊。”
      “上半身不穿衣服也等于没穿。”
      哦,子房瞬间悟出了什么。拾柒是女,他是男,男女授受不亲嘛。
      大老远就飘来匪风的呼声:“你们还愣在哪儿干森么!喂蚊子吗!开饭了啊!”
      路上。匪风向拾柒喋喋问起有关汴京的景致。
      “谁跟你说我是开封人的?”
      “似子房呀。”
      那个老实鬼。
      匪风问了拾柒好几个问题,讵料这个人却是一问三不知的迷蒙状态。
      “你有没有吃过······”
      “没有!”
      “你看过那个什么······”
      “没有!”
      ······
      良久,匪风的问话处处碰壁,他三下几步登上高墙,一手叉着腰,一手平衡着身体,连翻了好几个跟头,朝着拾柒老气横秋地道:
      “小娘子,倘若你没吃过酒肆茶博士奉上的角炙腰子,没在看过大相国寺的戏象舞,未在仙洞仙桥瞻望过仕女夜游,未在釭烛向晚的杨楼之上登眺灯会,你还好说自个儿是个正正经经的开封人?假的吧!”
      拾柒眼抽,旋即笑了笑,道:“小弟弟,你这是嘴皮子痒了欠管教!”
      几人打打闹闹到了膳堂。用膳间,阿拾动箸时,视线恰好与前桌中贰拾捌的视线对上。
      贰拾捌朝他弯弯眼睛,夹了一块肉肠,和着饭吃下一口。
      阿拾垂下目光。他看着拾柒把饭上的菜毫无保留的吃进去。
      筷箸在碗侧轻磨了下。
      阿拾自己也夹了一块肉,慢慢咀嚼,末了吞入腹中。
      味道,有点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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