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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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杨府。
一个十九岁的少女走在这高墙窄巷间，她一身罗绮，满头朱翠，面容算不得娇俏，但自有一股端庄和善。她是杨家的三女儿，闺名杨君梅，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杨君肃，二哥杨君烈，都对她很是关怀爱护。平日里，她的父亲杨谦和母亲李秋茗忙于令园生意，她大哥又娶了亲，也是名门闺秀，名叫王素，已嫁过来几个月了，如今就由她这位嫂子打理家事，已很有点当家主母的模样了。
她一路往自己房间走去，走到门口了不禁心中奇怪：怎的没听见有丫鬟的声音？这般寂静。她推开门，却一下子僵住了，就这样停在门口，进也不是，走也不是。原来是王素坐在里面等她，丫鬟们应该是叫她先唤走了。王素的身侧放着一柄长剑，那是被杨君梅小心地珍藏起来、害怕被人发现的东西。王素抬头看见她，脸上也没有什么怒气，只说一声：“过来吧。”
杨君梅心中七上八下地，坐过去之后，只管低着头，心想，一会儿可不能把那人的姓名供出来。
可王素这时拿过了长剑，抚摸着上面刻的“若水”二字，张口就说：“岳如恭送你的，对不对？”接着也不等她回答，携过她的手来，道：“妹妹要与谁来往，并不是旁人就能管的。只是，这岳如恭毕竟是个游浪剑客，若是叫人知道了，怕是有辱门风。”
杨君梅一忍再忍，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我终日困在这高墙内，就喜欢听岳公子说说这墙外的事儿，况且、况且我只见此人作风正气，倒没见半分浪荡习气。他人未知真貌，怎可妄作评判？”
王素依旧口吻平和：“你做事干净，你自己知道，嫂子也知道。可是旁人的眼睛干不干净，我们就不知道了。”她站起身来看着杨君梅：“妹妹把剑好好收起来吧。这事儿嫂子不说。我只是想告诫你一句，对丫鬟们提防着些，毕竟不是自家人，这事儿要是被传出去可就不好了。”她举步欲去，又想起一事，转身道：“还有，女孩子家，不要舞剑弄棍的，实在不成体统。”
“可是、可是……”杨君梅默然半晌，道：“嫂子，嫂子你喜欢什么呢？你自己、你自己就想在这里么？”
王素回道：“府内的事务，总该有人打理。”说罢又拉过她的手来：“我会是君肃的好妻子，是杨家的好儿媳，也会做好你和小烈的嫂子。知道么？”
杨君梅看着她精心施了粉黛的脸、发上插着的翠玉簪、还有染了丹蔻的长指甲，低低“嗯”了一声。王素听见她应了声，就笑道：“那妹妹先在这里读书解闷儿着？我一会儿就差人送些剥好的香栾来，你最爱吃的。”杨君梅送走了嫂子，还是乖乖地坐下来，拿了本《列女传》翻看，看来看去，并没有几篇得趣的，就干脆换了本《山海经》，里面的灵怪神兽倒还挺有意思。其中她最喜鸾鸟，文曰“见则天下安宁”，可惜她未曾见过鸾鸟现世，不知旁人有没有见过的呢？
她正胡思乱想着，红玉绿珠两个小丫鬟敲门进来了，一个端着香栾，一个端着滴酥鲍螺，低眉道：“小姐，这是王夫人吩咐的果子和点心。夫人说，今日邀了段公子，小姐若是有意，可以躲在屏风后一瞧。”
“哪个段公子？”杨君梅早知道自己的婚事终究要被家里人安排的，也不惊奇，只淡然问道。
“回小姐，正是两年前高中状元的那位段贺段公子。听闻他如今已官至京兆尹了。”
“多谢你们了。下去吧。”杨君梅拣一块香栾，心想，嫂子能请到这样的人物也是费了心思的，罢罢罢，自己便去看上一眼。她慢慢品了送来的香栾和滴酥鲍螺，又喝了茶水，这才整整衣饰，缓步去了。她移至大厅，听了嫂子的话，只躲在屏风后偷偷地瞧着。
这段贺身着紫袍，佩有金鱼袋，虽是一身官服，可一眼看过去，仍是读书人的清高相，模样斯文，行为儒雅，不带半点官场的虚伪与浊气，这倒着实叫杨君梅心生好感。
只听王素对他道：“妾身安于杨府已有些日子了，一开始，见了这府内的万千藏书、珍奇花草，直觉得花了眼睛。如今待的时日一长，就越发觉得，这府中最珍贵的事物，便是我们君梅了。我这位妹妹养在深闺，足不出户，兴许公子不怎么知道，可她的知书达礼、温婉贤淑，绝不会亚于公子见过的任何一位姑娘。”
段贺笑着一颔首：“谁说在下不知？杨小姐美名，在下早有耳闻，此番前来，本也有提亲之意。”
杨君梅一惊，几乎要喊出声来，想想还是忍住，只在心里默念，嫂子啊，您可千万别就这样答应下来了。
王素果然不是轻率之人：“既然如此，那是再好不过。只是如今杨老爷不在，妾身一妇道人家，不好擅自决定这等终身大事，段公子的意思，妾身会在杨老爷回来后如实转告，彼时再行商榷。”
正在此时，就听得有人禀报：“杨二公子回来了！”杨君烈走路声音极重，又把门碰得一路作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少人回来了。他一眼就看见了屏风后的杨君梅，先冲她一笑，又端端正正地行礼：“见过段公子。嫂子好。”段贺也起身作礼，颇有风度。
“小烈从学堂回来，累不累啊？今下午还要去武馆，快去早早歇息着，可别再耽误了。”
杨君烈含含糊糊地答应着，一双眼睛看到段贺带来的一众随从个个手中捧着东西，单个外盒就金光闪闪，皱眉道：“段公子，您来就来，带东西算什么，我们家不缺。”
“哦。”段贺赶忙解释道：“这点薄礼，是赠给杨小姐的。还望……”
“就是聘礼喽？”杨君烈早明白他的意思。这段贺与他大哥杨君肃曾为同僚，不只一次地向他大哥明里暗里地打探过他小妹。
段贺稍一转身，向着屏风一望，笑着说：“若杨小姐亦有情于我，大可以当作聘礼，若并无心意，就当作嫁妆吧。”说罢吩咐人将绸缎、金饰、还有若干翡翠玉石悉数奉上，他便言别离去了。杨君烈瞧着那些东西，并不很喜欢，再向屏风后找去时，却发现杨君梅不知何时已经走了。他一笑，对王素道：“嫂子，叫丫鬟们带好段公子的聘礼，随我送到妹妹房里去吧？”
王素一挥手：“你去吧。”
于是正当杨君梅在房中暗自出神时，杨君烈携着一众丫鬟大呼小叫地进来了：“怎么样，小妹，段公子送的聘礼，喜不喜欢？”她却既不看他，也不说话。杨君烈知道开不得玩笑了，赶紧叫丫鬟们放下东西走人，正色道：“小妹，你也知道的，在这府里，自小就是我跟你最有话说，你现在有什么，都说给二哥听吧。”
杨君梅低头摆弄一会儿衣角，才说：“二哥，你看那个段公子，学识高，品性好，如今又身居高位，似乎……似乎是没有什么不好的，可是……”
“小妹啊，”他坐过来，“依我看，他不就是个京兆尹，你还是杨君梅呢。他别想用什么来压你，就跟被他看上了是多大荣幸似的，自以为是，颠颠地带着聘礼来了，咱们还得高兴是吧，好大的脸面。他送的东西你就用着，咱们以后还就真当嫁妆了。”
杨君梅见他情绪激动起来，自己倒没有什么脾气了：“其实段公子那人挺好的……”
“那你倒底是想叫我骂他还是夸他呀？”
杨君梅又扯一会儿衣角：“我是说，再好的人，不是我自己选的，我就不想要。二哥，我现在还没有嫁人的念头呢。”
“这有何难，我有一法子……”旁边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啊！”杨君烈被吓得大吼一声，看清楚了原是岳如恭，忙隔门对外头闻声赶来的丫鬟喊：“没事儿没事儿！”他转身拍了岳如恭一记：“下回能不能让我有点准备？”
只见岳如恭怀抱长剑，笑着退回到墙角，斜斜倚在那儿：“办个比武招亲不就成了。”她虽浪迹江湖，向来身无银两，却穿了一身颇为华贵的锦缎白袍，那是杨君梅赠她的。岳如恭见两人仍不解其意，就对杨君梅道：“你就告诉你家里人，要办个比武招亲才肯嫁人，真有哪位公子要赢了，我再给你砸个场子。这样，那段爷也只能怪自己没本事娶你，你家里人呢，也只会怨我不识好歹，反正就怪罪不到杨小姐你了，你就装个诚心诚意想招亲的模样。”
“嘿！这好玩儿！我就爱看砸人场子的！”杨君烈高兴得不得了，“带上我！”
杨君梅却连连摇头：“你能帮我拖延这一时，可往后怎么办呢？”
杨君烈认定了这是个好主意：“那就先用比武招亲拖这一时，咱们往后再想办法。”
三人正商讨着，忽听外面传来一个孩子的喊声：“姐姐！杨姐姐帮帮我啊！”叫得撕心裂肺，似乎还被许多人拦着。杨君梅一下就识出来是唐容与的声音，立即推门出去，就见一个丫鬟正教训他：“喊的是哪门子的姐姐，有没有规矩了！”
杨君梅赶紧过去把他揽过来：“无妨，无妨。你们都散了吧，以后他要找我，叫他来找便是，我说过不许拦的。”
这孩子是杨君梅六岁那年从杨府外面捡回来的。她找到他时，他还是个小婴孩，被人用棉布包起来丢在路边。她既然看到了，就不忍心叫那孩子死了，便抱回了杨府。他随身的衣物里有一张字条，上写“唐容与”，便作了这孩子的姓名，又有一耳骨夹，似乎是银子之类的东西制的，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并不成对，也一直给那孩子戴在左耳上。他在杨府中被养大，虽是做着下人的活儿，却很受杨君梅照拂，她可怜这孩子没有亲友，便与他以姐弟相称。
唐容与生得鼻骨高挺，睫毛尤长，本来这孩子也应有一副好身板，却因自小营养不良，略见瘦小。他这时哭得满脸是泪，声音早喊得嘶哑了，一见到杨君梅，恍若见了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一下子就扑了过去：“杨姐姐……帮帮我吧……”一面哭得更惨。
杨君梅扶住他的肩膀：“怎么啦？来，到屋里喝口水，都告诉我，有姐姐在这儿呢。”
唐容与急得不行了：“姐姐，快去救救小白吧，它叫人扔出去了……”说完就哭得再不能说话了。
这时杨君烈也来了：“怎么哭成这样？什么小白？”
杨君梅解释道：“是容与养的小狗，从小就养着的。”
杨君烈这才知道了：“哦，那狗叫小白啊，养了好多年了吧。”
“容与别急，我这就差人去找。你先随我进屋吧。”杨君梅带他进到屋子里，给他喝了点水，又让他吃点心，叫他尽管放心，这就拜托岳如恭去找了。岳如恭身手极妙，身覆流光长袍，侧佩长剑，在这杨府中进出自如，找只狗还不容易，当即一口答应下来：“交给我吧，保准半个时辰内就回来。”
岳如恭转身要走，却被唐容与抓住袖子：“我想跟哥哥一起去。”
她一笑：“好啊，那你先去杨府外面等我，我这就到。”说罢白衣一闪，再不见影。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