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偿命》言弥

18、它已剧终(下)

　　崔荥中途突地停下，低头盯着脚下黑漆漆的石子，从地上捡起一颗最为尖锐的，在脸上画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血汇成一条，滴在布满石子的小道上，“啪嗒”一声溅开来。

　　他继而向前，“啪嗒，啪嗒，啪嗒……”每一声都似是打在了崔荥心上，不痛不痒，却像是要将那棵可有可无的良心滴穿。

　　啪嗒声不知何时已不再响起，崔荥第一次觉得，回家的路原来这么长，伤口传来冰凉的触感，低头去看，原又是那只小妖，趴在他肩上，用他那只只有米粒大小的手指抚摸着已不再流血的伤口，“小家伙，你不出现，我都快忘了还有你了。”

　　“唔。”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唔，唔。”小妖跳上他负在身前的手，用带血的小手写下二字，崔荥摊开收来看，温和笑笑，“没想到你还会写字儿，那你可听过辛弃疾那句‘众人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唔。”

　　“我这一辈子忙忙碌碌寻寻觅觅，却始终不知自己想要为何？小家伙，你不是想要个名字么？那便叫觅寻吧，可好？”

　　“唔。”崔荥抬起负在身前的手，将小妖举到他眼前，掌心的“名字”两字一览无余，小妖的脸倏地红了起来，崔荥笑笑，将小妖放回肩上。

　　耳畔响起方才对话，「这些事他都知晓么？」

　　「他知的全是慕子如转告他的，这些他自是不可能知的。」

　　崔荥嘴角笑容愈发深刻，牵动了脸颊伤口，伤口又冒出丝丝血迹。

　　刚刚那人夸他聪慧是么？若论聪慧，他不及连荀一半，可笑么？瞒天过海，甚至连自己都骗了，明明知晓一切，却只装成傻子，傻傻地报仇，傻傻地陪伴，用几十万年的余生换来一场以悲结局的单相思和独角戏。

　　在这场独角戏里，那人算到了爱，还算到了爱的结局，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意孤行，奋不顾生，自取灭亡，恐怕在那人眼中，这世间万般美景都不如他一直未能说出口的“清浔，我爱你。”

　　这场戏也该落幕了，由他落幕。

　　崔荥回了人界，听见隔壁大婶们的八卦，“……那穆小王爷死了……”

　　“……怎么死的？”

　　“外头说是遇刺，可死时那尸身就这么躺在一茅草屋前，我亲眼看见他手里握着把刀，那刀就插在他胸口，那血多得着实吓人了，他就是自己捅死自己的。”

　　“造孽……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

　　崔荥兀自笑笑，苍天？是他自己不饶自己吧？这出独角戏，是不需要配角的。

　　…………………………

　　五十年后。

　　崔荥从案上挣扎着趴起来，昨夜他又无意中便睡着了，抬头望了望外边，已是日上三竿，外头院子里的绿豆长得愈发茂盛，甚至已爬出墙外，可外头却无一人会停下来看几步。

　　他低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细细地将墨研后，提笔在昨夜装订好的书的最后一页，一笔一划地认真地写下四个字。

　　继而收了笔，他用沙哑地声音轻声唤道：“觅寻。”

　　“在的，娘亲。”

　　觅寻在几日前，化作了人形，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眉眼之间像极了那人，“说了别叫我娘亲，要叫爹爹，端杯茶水过来可好？”

　　觅寻双手奉上那杯因控制不好妖力大小，而早已凉透地茶水，“爹爹可不是你，我见过的，爹爹比你漂亮，爹爹还过的，要我照顾好娘亲。”

　　“嗯……那人当真是什么都给我计划好了。”崔荥看了看杯中水倒映着地自己，两鬓全白，头发稀疏，脸上布满褐色的小点，一笑便抬起一堆绉子，着实丑的不行，哪能和那人比？

　　过了这么多年，看过的无数美景都已褪尽颜色，染上岁月的枯黄，而他却还能完整地拼凑出那人颜色，白皙的皮肤，略显苍白的嘴唇，还有一双似是藏了陈年美酒的眼睛……那是一张只一惊鸿一瞥便能记上数百年的脸，记忆中的他，红袍白绫，遗世独立。

　　崔荥将那杯水一饮而尽，将那本书交到觅寻手中，“你且收好。”

　　话音刚落，便应声倒地，他耳畔响起破碎的声音，“它已剧终。”

　　再醒来，已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他勾唇笑了笑，时隔多年，又到了这忘川河畔，他慢悠悠地走到桥边，看见桥边一挺立地身影，如石化了一般地站立着，他轻唤：“如默。”

　　“殿……不，九如，你来了。”他见温澈转身，手心朝上伸出左手，心想：终于主动大胆了一些么？

　　他搭上那只手，那只手是温热干燥的，不再是那人冰冷的温度，他在心中暗自默念，连清浔，我走了你替我设计好的路，你可高兴了？

　　“嗯，我来了，等了很久了吧？”

　　“不久，我们走吧。”

　　“……好。”

　　两人携手向前走着，走过那轮回路，喝下孟婆汤，忘了这前世种种，走上了下一个属于他们的故事。

　　戏终落幕，它已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