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4、第 54 章 ...

  •   进城不便,出城容易。方绍景等在城门外,候于蘅车马出了城,便跟在侧旁。于蘅隔窗与他说话:“城外可还好?听说到处正忙,我自己可以,怎好劳你来接?”

      方绍景坐在马上,跟她说话需得俯身。于蘅看见他温润的眉眼渐渐近了,有轻浅的笑容勾在唇角,“不来怎好安心。”

      又是这样。
      方绍景作为未婚夫,无可挑剔。品貌好,家世好,举止温柔有礼。月老阁的事发出来,他也能说着好听的话,把事情揭过去。但这样的方绍景,总让于蘅觉得不真实。他说似是而非的话,总让于蘅忍不住揣测。

      于蘅很想问他,你说的安心,是因为不放心我一人出行,还是为尽一尽未婚夫职责。

      因于蘅仰首要说话的模样,方绍景仍保持着俯身的姿势,笑意在嘴角,也在澄澈的眼底。于蘅徘徊在心底的质疑冲口欲出,触到他眼下的青黑,忽然又泄了气。

      兆京城外流民聚集,奏章送到朝堂,又查出地方官为求升任,隐瞒灾情不报,不仅没及时赈灾,反而严课赋税,以致百姓失所,望京而来。
      天子震怒,一面惩处官员,一面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于尚书连着一周熬在官衙,昨夜匆匆回来一趟,不知有无得空睡下,今晨天不亮又去尚书台了。
      方绍景今科探花,虽尚未委官,皇帝亲点他随侍御书房,这些天定然同她父亲一样,夙兴夜寐。

      在这个时候,纠结这种问题。
      于蘅忽然有些厌烦自己,垂眼默了默,笑道:“希望灾情早些过去,大家都好安心。”

      “但愿如此。”方绍景在马上说。

      他已坐直身子,目光望向前方。
      于蘅想,流民聚集处,应该到了。

      同于家一样,许多官户人家,上上下下都参与到赈灾中,捐钱捐物,十分卖力。
      而流民实在众多,里巷也排了号,各户轮流出人参与赈灾。

      趁着没轮到自家,金元抽空出了趟城。

      耿伯仍在病中,耿婆婆精心照料着,烧热已退。鬼手杨也还在耿家,帮忙照顾,与耿伯下棋解闷。
      耿伯一向身健体安,这一病,现出衰颓之态来。金元担忧,不敢当着他们的面表露,提议接他们到兆京城来住。问医吃药,城内到底方便些。
      耿婆婆有些许动摇,耿伯却坚决不去,说习惯了郊野自在,不喜城中逼仄。金元无法,留下补品药材,待到向晚时候,回了兆京城。

      车过长街,金元想起之前扑鼻子的霉味,临时改道去杂货铺。
      开门的铺子多了许多,只是没什么主顾,客似云来的只有米行和药堂。金元想起近来日日看涨的米价,无奈地自我安慰,好歹囤够了米粮,一时半会无需愁饥。

      媒捻子触到烛芯,扑腾跳出一朵小火苗,待它燃上一小会,照出的光亮才稳了。
      金元罩上灯罩,举灯去后厢,继续找那滔滔的霉味源头。

      当日匆匆关店,后厢所有门窗都锁紧了,闷捱到今,空气好似都发酵了,金元走在里面,仿佛淌在有实体的泥水里。
      几案,抽屉,架阁,重点位置照查个遍,一无所获。金元有点恼,举灯站在寂静的房间里,跟自己闹起脾气。

      开门迎客,与陈绣交谈,钟小晚时不时跑来黏人,天晚理账关门。琐碎平淡的昨日辰光,隔着凄冷秋景,隔着人心惶惶,好像变得遥远了,泛出可疑的馨光。

      肠中百结,金元呵一口气,迅速被霉哄味灌了满嘴。怪味直冲天灵盖,熏得人几乎晕倒,她倒忽然记起,是甜豆糕。

      加了足量的糖和牛乳,软糯香甜,糕饼店里最受欢迎的甜豆糕,常常要排很久的队才能买到。
      清欢楼以清淡雅致扬名,但在这物质算是贫乏的时代,甜始终是吸引人的。尤其当它比例恰当,搭配完美,就更受欢迎。

      陈绣就很喜欢甜豆糕。

      那天金元去买糕饼,碰巧人竟然不多,想想平日里蜿蜒的长队,干脆买了好几包甜豆糕回来。结果急匆匆收拾关铺子,竟然忘了它。

      包甜豆糕的油纸上,黑绿的霉斑和毛菌大肆扩张,灯烛往下照,底部泛滥着黏黏的液体。
      生活真刺激。金元把灯放在一旁,自顾笑了笑。
      她看着一大坨的霉山,转念又可惜起来。这样多的甜豆糕,就这么坏了。

      半晌,她找出大张的废纸来,捏着鼻子裹了甜豆糕,拎到铺子外丢掉。又打了水来,抹布擦洗了一遍遍,好歹清理净了蔓延的黏水和霉渍。
      做完这些,灯烛将要燃尽,铺子外头,天也黑透了。

      灯盏半倾,火苗过到灯笼里,“呼”——吹灭残灯。
      如今百物皆贵,蜡烛就剩下指甲盖那么大了,金元也不肯随意浪费。

      夜黑不好辨物,待要举着灯笼照亮,门板高大,一只手不好扣合。金元反复倒换了几回,还是把灯笼放在地上,凭手感扣门。

      只差最后一扇,门板上下左右磕碰,就是对不准。
      夜色渐浓,金元急躁起来。

      忽然,远在地面的光移到了门扇上,她心里突地跳一下,犹疑着转过头去,看清来人后,迅速镇定:“多谢方公子。”

      “举手之劳。”

      方绍景站在一步开外,长臂伸展,送了烛光过来。他身后,高大的枣红马低头啃着树下的杂草。
      可不是举手之劳。

      金元讪讪地,实在不太想见到这位爷,借着光麻溜儿扣上门扇,接过灯笼在手,“家中尚有急事,告辞。”

      “金掌柜且慢。”

      来了来了!
      金元头皮一麻,闭了闭眼,慢吞吞挪回脚步:“方公子有何吩咐?小店近来都不开张,也没什么好货色。让方公子白来了。”

      “相信金掌柜不会让我白来。”

      最近的东西不仅贵,质量还差。
      像这灯笼里的蜡,也不知掺了多少杂,燃起来昏昏的,不透亮。要不,怎会影得对面这位爷脸上似笑非笑?

      ***

      回家路上,金掌柜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嘶喊:方绍景这厮,太不要脸了!
      这声音一直喊一直喊,到金掌柜进家门了,都还不肯歇。

      陈绣见她脸色差得要死,以为是耿伯有什么不好,担心地问:“耿伯的病严重吗?”
      “不是。”金元自顾回房,“别跟我说话,我想静静。”

      方绍景给她一个行善机会。
      捐米八十担。

      八十担啊!八十担!
      她跟陈绣两个人,一年到头就算顿顿白米饭,也用不完四担。
      一张口就要她二十多年口粮。
      方绍景这厮,太不要脸了啊!

      全天下那么多有钱人! 自家小门小户小本经营,生计艰难的,嘴都要糊不上了。他老人家好意思要米八十担!
      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肚里刮油脂,亏他下得去手!

      不就扒了扒他方大公子的底细?
      事是于三要求的,钱是于三出的,月老阁一没杀人二不越货,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揪着她不放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找他那位未来夫人算账去啊!
      还暗示要把月老阁捅给皇帝?又没妨碍皇帝老儿娶媳妇,捅去啊!
      小人!
      匪类!!
      辣鸡!!!

      第二天一早,挂着大眼袋的金元,和顶着黑眼圈的陈绣在厅堂相遇。

      “要不还是去商量商量,少一些可行?”

      “那种人?算了。”金元有气无力地摆手,“过会儿我先去米行看看,你帮我向里长告会儿假。”

      两人各揣上一张饼作朝食,出了门分道扬镳,一个去米行,一个去善堂。

      秋雨时来侵袭,城郊少瓦遮头,官府陆续移了一批老弱病者进城,分散安置在各处善堂。
      天下承平数十年,兆京又是京都,天子脚下的富贵地儿,善堂多少年没接过这阵仗,人手不足,应付不过来。
      兆京尹颁了令,让各街各巷按户出人,轮流到善堂帮忙。
      本来今天轮不到金元陈绣,但间壁徐娘子家的小女儿着了凉,高烧不退,徐娘子忙着照顾,抽不开身,金元二人与她换了次序。

      里长已经到了,背着手,站在善堂门前的老槐树下。陈绣替金元告假,里长点点头,没说什么。

      过一会儿,人陆续到齐,里长分派了任务,叮嘱他们一些要注意的,末了,顿了顿,又道:“各位街坊,如不打算捐赠,莫带贵重物件儿在身上,银钱尽量也莫带。姑娘家多当心。”
      这是提醒他们注意歹人歹心。哪里的人都有好有坏,流民也是。
      陈绣默默记下,往善堂后院去。

      她被分派去煎药。

      善堂后院方方正正的,约莫有二十来步长宽,靠北搭了张棚,一个年轻的公子坐在棚下,借着天光,正提笔写字。

      来过几天的邻居大嫂告诉陈绣,那是大夫。他是跟着流民一块进京的,从城外就开始给流民义诊,到了善堂也是,一睁眼就忙个不停。病者太多了,看不过来。

      陈绣多看了两眼,那公子写完,拿起纸交给掌药的,还跟在后面絮絮地说,似是在叮嘱。
      很快,有人送了药包来,邻居大嫂接过,领着陈绣去熬药。

      灶房里摆着许多小炉小罐,炉前坐着好几个大娘,一人顾看几只炉子,时不时说说话。
      小炉上是给单独的病人下的药,陈绣她们要煎的是普通的清热方剂,要用大灶。

      小炉上有药熬好,空不出人手去送,陈绣抱柴回来,正好接上。

      入秋以来,街上不时能看到流民,但进到大堂,陈绣还是被惊住。

      面积不大的堂屋,挤挤挨挨坐满了人,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听说是昨天才移送进城的流民,善堂还未来得及安置。
      人太多,空气不流通,到处弥漫着药、汗、病体混杂在一起的馊味。听到有人进来,望过来的面孔大多枯槁而哀戚。

      陈绣在门口愣了愣,埋头走到最里面,找到第二根圆柱子旁搭的矮门板。

      这个人病得很重,面色黄得厉害,眼睛都不大睁得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声。约莫四十来岁,是个大娘。
      陈绣要扶她起身喂她,她不肯,手肘撑着门板半坐起来,坚持自己端了药碗,颤颤巍巍送到嘴边。陈绣直起腰,立在那里耐心地等。

      黑乎乎的药汁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消失,她喝一会,就得停下喘息,或是被呛到,咳个不停。陈绣就接回药碗,抚她的背,给她顺气。
      好半天,药碗见底,她保持姿势歇了一会,才慢慢躺下,侧过脸,虚弱地对陈绣说:“劳烦姑娘了。”

      陈绣端着空碗出来,觉得外面天色好似亮了些。
      她在门前立了片刻,往灶房走,见那大夫抱着一个小童从灶房出来,坐到棚下。

      小童有三四岁,头上梳着小揪,穿得干干净净。大夫垂首与他说话,笑意温和。
      大夫看着年纪很轻,原来都有这般大的小儿了。陈绣笑笑,继续要走,棚下却忽然响起小童的嚎啕大哭。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