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舒布朗

12、第十二章

　　回到家，从推开门的时候，季静就判断出，家里没有生机。但意外的，妈妈在家。
　　妈妈蓬着头，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机里没有信号的雪花屏。嘴里掷地有声地咀嚼着一根胡萝卜。睡衣邋遢，有污渍。身体散发着臭味。
　　“妈，你在干嘛？”
　　妈妈响亮的“噗”的一声吐掉萝卜的残渣，目光炯炯地看着季静，“你回来，是要给我送葬的吗？”
　　季静愣住了，“你又说什么胡话？”
　　妈妈忽然拿着半截胡萝卜砸向季静，然后整个人顺势扑倒在地上开始哭。“都没良心，都盼着我死，我死了你们就舒服了，都看我不顺眼！在家里就我是外人！”
　　“爸呢？”
　　“你老子也没心，就知道喝，喝死了算了！一拍两散！日子不过了！”
　　“我爸呢？”
　　妈妈只顾着嚎哭，“这下好了，死都死在我前面！没良心的，我怎么办呀！他倒轻松，往那里一躺就好了！我怎么办啊！”
　　爸爸在医院，白色的枕头一看就很旧了，带着一块陈年的血渍，他的脸看起来也是旧的，黄黄的，无限苍老。唯有眼角那一滴眼泪是新的。
　　季静看着爸爸闭着眼睛含着眼泪的样子。她明白爸爸的眼泪不是悲伤的缘故，而是纯然的□□疼痛，爸爸这辈子是没有哭过的。爸爸怎么会哭呢。
　　他在睡梦中，也被疼痛折磨着。不时发出忍耐的声音。季静坐在父亲床前，看着父亲发黄的脸颊，伸手摸着他的额头，很温热。却因为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痛苦的感受被完全的隔绝。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了。
　　病房外面，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狗屁，这么几个破药打下来要一千二？”妈妈的声音，在外面不屈不挠地响起来。走廊里的开门声渐次响起，看热闹的病人，家属都探出头来。
　　“不治了，死也死在你们这儿！”
　　季静沉默片刻，起身，出去，拉起妈妈的手腕，头也不回，把她拉出了医院。
　　“你不用再来医院。”
　　翻箱倒柜，季静找出所有的钱，然后离开了家。
　　化验，买药，打针，身体擦拭，大小便，关节舒展。抽空出去买淡味道的汤，回来稍微凉一点再给爸爸喝。
　　爸爸不是第一次发病，这一次应该是最后的时候了。季静心里早有预料，常年不正常的生活习惯，积压而来。迟早的事情而已。
　　外婆当年去世前，最担心的也就是爸爸的身体，外婆心疼爸爸，比心疼妈妈要多。
　　陪护的家属是没有床可以睡的。深夜的时候，季静缩在洗手间打盹。其他陪床的家属都默默地过来洗漱，准备再补充一会儿睡眠。
　　快凌晨一点的时候，爸爸忽然醒了，眼神清亮。
　　他终于张开嘴，“你妈呢。”
　　季静摇了摇头。
　　爸爸说，“要她来。”
　　季静去走廊上打电话，没有人接。季静忽然很烦躁，她死死地捏住手机，下楼，又停住，她看着爸爸的方向，又看着家的方向。来回几次，最终回到病房里。
　　“你妈啥时候来？”
　　季静摇摇头。
　　爸爸眼神黯淡下去，他垂下眼睛默不作声，好一会儿，才蒙着眼睛裂开嘴抽泣起来。
　　“爸，我陪你。”季静试图安慰爸爸，但爸爸像是一个丢了心爱玩具的小男孩，恍若未闻，依然哭得伤心。
　　“你叫她来呀，……我要死了。”
　　季静蹲在爸爸身边，看着他眼里的光泽渐渐失去，她握住他的手，用很大力气握住他的手。然后说出藏在心里很多年的那句话。
　　“爸爸，妈妈心里没你。”
　　“叫她来呀……”
　　“这么多年，她心里没你，也没我。你就记着她好，我是你女儿，你记得我吗？我陪你也不行吗？”
　　“我都要死了……燕子，我要死了。”
　　季静死死地握住爸爸的手，盯着他的脸。那一刻，心中黑色的海水倾斜，狂风骤雨。
　　爸爸伤心地哭着，他快要死了，他心爱的女人已然不爱他。爱他的女儿，依然得不到他的爱。
　　人只看得见自己所求，无力满足他人。
　　而他是将死之人。如何苛求。
　　哭声渐渐小下去。
　　父亲喏嗫着妈妈的名字，慢慢陷入潮状呼吸。
　　凌晨的天空开始从深黑色里透出白，苍冷干燥的白，是不像夏天的那种寒冷的白色。爸爸的脸也被黎明染得苍白，一半露在晨光里，一半藏在阴影里。松针般的头发也凋谢了，藏进雪白的针头下面。
　　万籁俱寂的凌晨四点，父亲停止了最后一次潮状呼吸。
　　季静看着阴影中的爸爸，他的手上还印着自己的泪水没有干。但是季静清楚地看到了死亡是如何一瞬间占据一副躯体的，每一寸皮肤和每一根毛发在死亡来临的瞬间，放弃了生的意志，松弛僵硬，带上一层灰色。不需要医生鉴定，不需要心电图。季静确认，父亲的灵魂已经离开，自己怀中所剩的只是一副躯体了。
　　“爸爸，你不怕我恨你吗。”
　　她轻声问着，回答她的是漫长的沉寂后，一群远远盘旋过城市顶空的鸽子。呼啸的鸽哨，层层叠叠的声音碎裂，消失。
　　窗户开着，白色的窗帘被风吹起来，向外轻轻地飘动。
　　爸爸确实是死去了。最后那一刻，他哭得伤心欲绝，季静无法让他快乐。让他快乐的人，没有接电话。爸爸真傻，哪怕是错的，也宁愿蒙着眼睛，享受那温暖。爸爸啊。
　　季静最终没有回家去找妈妈。她宁愿在病房里，亲眼看着他一点点离开。
　　离开医院。
　　季静不知道该去哪里，等她抬起头的时候，发现自己走到了学校门口，门口系着大红的标语，“祝广大学子发挥出好成绩。”
　　保安看着季静，一脸好奇，“才不到五点啊，怕迟到啊？”
　　季静摸到背后的书包，对了，今天是高考的日子。
　　也好，她抱着书包静静地等在学校门口。
　　人越来越多，天渐渐大亮，她在随着人流走了进去。
　　人这么多，却如此安静，脚步声纷至沓来，如同沉默的海浪。季静走在其中，有迷路的错觉。

作者有话说

　　这个故事渐渐走到尾声。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更新文章，虽然是毫不起眼的小事，却让我内心安宁。如果恰好有人路过，看到这些天我所做的故事，希望你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