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虞团孟] 故事》良宴

6、第六章

　　阿译站在院子中央，贱兮兮地迎风晾他的头发，瞥到我，立刻颠着矜持的小碎步凑上来，“烦啦，你那里是不是有一块新的香皂？”
　　我停下，一指他身后的土堆：“那儿，看到没？抓一把，往您这脑袋上一拍，成了，锃光瓦亮！”
　　阿译老实地回头，立刻又呐呐地转过来，“烦啦你怎么总这个样子嘛……”----这人他怎么从来就不长记性？
　　克虏伯从灶台边拱出个脑袋：“可以吃饭啦……”那双小眼睛呆滞了一下，“人都哪里去了？”

　　我挂着一脸坏笑离开。
　　再见吧阿译长官，再见吧死胖子，小太爷不送死，小太爷不陪你们玩了。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绕着收容站外侧的巷子打转，一圈又一圈跟自个儿较劲。等我确信死啦死啦是真不打算让我滚回三米以内，我决定回家，回迷龙的家。
　　那儿现在也是我的家。

　　雷宝儿坐在门边玩迷龙做给他的玩具，一架用弹壳拼出的战斗机。迷龙的心细体现在许多小的地方，比如为他的儿子做一架费时的模型飞机，比如把机翼的扁平处打磨成不会剌手的平滑。
　　雷宝儿老远就看见我，机灵地对冲我喊：“爸爸！”并极迅速地把手里的模型藏起。
　　我没心思跟他玩抢玩具的游戏，敷衍地笑了一下，“你爸爸呢？”
　　“院子里。”雷宝儿答得干脆，很不满地嘟起嘴。
　　我哼笑着踩进门。迷龙出息了，居然没有只争朝夕地跟他老婆办事。
　　迷龙老婆很温和地冲我笑笑，继续低头哄迷龙。迷龙窝在他老婆怀里一心一意地嚎丧，完全没功夫搭理我，“……我不去！瘪犊子玩意儿！打从碰着他我就知道没好事儿！倒了八辈子霉了……我副射手死九个了我都没死，他就是想整死我！个遭老瘟的死啦死啦……”

　　我微笑着从他身边擦过。就让他继续嚎丧吧，嚎过了他还是得回去抗他见了鬼的机枪，跟他见了鬼的团长一起送死。
　　我恭恭敬敬地在我父亲的书房外跪下，“爹，了儿回来了。”
　　我父亲端着架子读他的书，过了好一会终于很给面子地看我一眼，“军务繁忙，回来一趟着实不易。”
　　我揣测了一会，不知道这话是什么语气，只好惶惶然低头不语。
　　我父亲又说，“看见你平安，你母亲也该放心了。既然军务繁忙，见过了就回去吧。”
　　“啊？”我着实楞住，一肚子侍奉双亲，再不远离的屁话全咽了回去。
　　“生于此时，吾儿既有报国之心，我跟你母亲岂是不明事理之人。给你母亲请过安就回去操练吧。”
　　……我父亲的语气轻描淡写，自顾自一句话把我扫地出门----面前的倘若不是我老子，我一定会跳起脚来。小太爷有家有父母有弟兄，到了却成了一皮球，谁见谁踢。我是我见过的最晦气的人。
　　我恹恹地向门外退，又听我父亲唤我：“替我转问你的中校，我的书何时归还？”
　　我几乎是气急败坏地退了出去。
　　“禀父亲，那书，大约是还不上了。您节哀。”
　　我父亲立刻急急追出来，“回来，你说清楚！”
　　我抖着胆子贫完一句自然撒腿就跑，留下我怅然并焦急万分的父亲----趁早儿走吧，在他眼里我还不如一本金瓶梅。

　　出了院子，已经不见迷龙和他老婆。我不怀好意地抬头瞄了眼二楼的雕花大窗，又摸几把雷宝儿的脑袋，一步一颠儿地蹦了出去。别以为小太爷没人要。
　　我决定去找小醉。

　　死啦死啦那张嘴，简直要了命的邪乎。我果然是世界上最晦气的人。
　　我没脾气地对着小醉门上的铁将军发呆。我得承认我的不厚道。哪怕我有个狗肉一样的窝，我也不会想来找小醉。
　　天意弄人。我一边哀叹着一边从路边撅了三根草，念念有词地跪下，冲着紧闭的大门三叩首，“上帝王母观音如来在上，给条活路吧……”
　　连丝儿风都没起。我念叨了一会终于腻歪，开始跟自个儿贫：“孟烦了啊孟烦了，你晦气的阎王老子都不待见你，可你得待见你自个儿不是，好歹也找一遮风挡雨有吃喝的地儿……”
　　“饭做好了，可以吃了。”
　　克虏伯的声音。不是，是蛇屁股。
　　我举着草发愣。
　　“我去干啥玩意儿？你不他副官么？他不吃饭那就你的失……啥玩意儿来着？”迷龙。
　　“针线有的没。”康丫。
　　“小醉，她……你别让我。”居然还有张立宪瓜兮兮的声音。
　　我开始头疼，活着的死了的声音在争先恐后聒噪我的耳膜，这真让我发疯。
　　“我不能让你去。”----你大爷的！！！
　　我意兴阑珊地站起身，冲着大门嘟囔：“住嘴吧都。溜个弯的功夫也能鬼缠身，我他妈该你们的?！”
　　我磨蹭着转身，走两步又回头，悻悻地对空气喊：“小太爷还就去了，你再撵小太爷一个试试！”

　　我回去的时候，看见了不辣和余治。这两个人专心致志望着某处的眼神让我立刻知道我会看见谁。
　　我转过头，果然看见小醉和拎着菜篮子的张立宪。
　　我和小醉之间隔了三千个死人。我知道张立宪跟她隔的不比我近，虽然那距离只是毁了的半边脸。
　　现在这瓜娃子终于觉得那点距离其实不叫距离，于是他又来找小醉。
　　这顶好，真的顶好。
　　我看到他们一起买菜，小醉像个能干的主妇，对着萝卜白菜茄子黄瓜挑拣，四川佬踊跃地在一旁帮倒忙。我看到他们脸上洋溢着青春和对生活的渴慕。
　　他们真年轻。真年轻。
　　我由衷地感慨着，并没有很久之前的牢骚和悲哀，因为我也有了渴慕，我也有了向往。
　　我现在的向往就是尽早地回到我跟死啦死啦那个王八蛋的窝，跟我的团长，我的弟兄们一起去送死。
　　这让我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伟大。

　　余治跟不辣热情拽我一起盯梢，我百无聊赖地留下，却又觉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这是自然，我又没有下注----我开始蹲在他们旁边抠墙皮。我细心地把那块墙皮抠成个椭圆，再抬起头时，看到我最不想看到的人。
　　虞大少的车停在不远处，他似乎在盯着满面笑容的张立宪发愣。
　　那是他不熟悉的张立宪，随意的，青春的，朝气蓬勃的。
　　虞啸卿心里一定无比怅然和失落。他以为他是他年轻的亲随们唯一的天，他为抛弃了张立宪们而内疚自责，因为认定他们会无比痛苦绝望。
　　我想张立宪此刻的表情一定给了他狠狠一巴掌。比死啦死啦给他的难堪要难堪的多。
　　我幸灾乐祸地笑，前仰后合，浑身乱颤。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虞大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他来找死啦死啦。
　　才不到一天时间，虞大少就坐不住了----不过关我什么事儿？我恨恨地想着，换了一块墙皮接着抠。

　　虞啸卿手里的马鞭轻轻敲打着车门，很久终于吩咐司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