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白》一只兴迷呀

8、好日子和坏日子

　　假期的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好像没有玩几天便又要开学了，人的感觉会不会有失真的时候，钱浅觉得自己的假期总是很短暂，而上学的时间却永远漫长。

　　钱浅在杨苮祎家把全部的作业搞定之后，才背着书包慢吞吞回家。

　　“回来了？”爸爸听到她开门的响动，脸从报纸里露了出来。

　　她点点头。

　　“你过来，有话跟你说。”爸爸放下报纸，用手招呼她过去。

　　钱浅有些疑惑，但还是听话地走过去坐在沙发上。

　　钱浅的爸爸低头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你妈妈前几天生了，是个男孩，也算你弟弟，明天啊，帮我跑一趟，带点东西过去，爸爸就不去了。”

　　这么快就生了么？钱浅垂下眼睛，桌布边的流苏晃动，有几个地方打了结，丝线纠缠在一起，裸露出发白的灰色里衬。

　　她想起自己刚看见妈妈隆起来的肚子时五味陈杂的心情，不知道该用何种情绪来面对妈妈肚子里的宝宝，没有想到，小家伙这么快就出来了。

　　钱浅静默了好会儿，点点头，“好。”

　　钱浅走回房间关门的那一刹那，鬼使神差地又回头看了一眼爸爸的身影，他们都在改变，不论是爸爸，还是妈妈，抑或是她自己，小时候的自己不是这样沉默安静的，她会拖着小汽车满家里疯跑，会把吃剩的西瓜壳倒扣在爸爸的脑袋上，捂着肚子看爸爸滑稽的模样哈哈大笑，会偷偷用妈妈的口红化妆，把自己化成一个嗜血狂魔。

　　然而这一切都是在爸爸妈妈和平相处的时候做的，父母不吵架的时候，她就活泼调皮，父母开始吵架了，她就化身成了一尾沉默无声的鱼，张张嘴，吐出来的是谁也看不到的省略号。

　　钱浅关上门将自己扔到床上，柔软的棉被似乎在安慰着她低落的情绪，这间属于她的小房间里依旧保留了多年前的样子，记忆的新鲜或陈旧或许并不重要，她不过是在固执地抓住过去不放手罢了。

　　小学一年级，有一天家里来了客人，爸爸那天其实很不高兴，早上吃饭的时候就一直阴沉着脸，钱浅发脾气不想吃鸡蛋黄，毫不意外地被爸爸训斥了一顿，训斥得她直掉金豆豆，最后还是妈妈打圆场，爸爸才停下怒气，转身回了房间。她趴在妈妈怀里委屈地红了眼眶，伤心于一向对自己温和宠溺的爸爸突然朝她发这么大火气，而妈妈只是安慰她说爸爸心情不好。

　　那天来的那位客人，钱浅后来用语文课本上学到的一个成语来形容——不速之客。

　　他是惹爸爸心情不好的主要原因，钱浅完全是受他的牵连，然而这些钱浅都是后来才想通的，当时的她只是满腹委屈又困惑地看着爸爸像平时接待客人一般，笑容满面又热情周到地接待了那位客人。

　　她赌气打开电视看《猫和老鼠》，小沙发仿佛变身一道隐身屏障，她窝在里面静静看着两个大人笑眯眯地喝茶水，互相客气友好地递着香烟，钱浅在一团团笼罩的烟雾中突然看到了爸爸的不开心。

　　她的爸爸在生气，友好地生气，客气着生气，微笑着生气，爸爸生着气地不断起身给这位客人周到地添上茶水，递上香烟。

　　她的爸爸有一身有用的好修养。

　　后来的很长时间钱浅回忆起这一天，印象里最深的画面是爸爸无可挑剔的周到笑容和呛人的香烟。她默默观察着他们，也猜测着他们，那些大人，包括爸爸在内的大人们，如若揭掉他们的微笑客气，撕去努力维持的体面情面，他们真实的面貌都会丑陋地惊人。杨苮祎曾经迷茫不解地问她，为什么她可以对自己讨厌的人也笑得灿若桃花，人真的有好几副面孔吗？

　　钱浅沉默不语。

　　她从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人的面孔是多变的，表现出来的样子和内地里真实的样子有时候截然相反，就连她自己也是如此，乖巧懂事全是表现给别人看的。

　　那一刻她很想告诉杨苮祎，你从来都不是别人，可是她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钱浅从不去探究人们为什么有好几副面孔，比如她从不问为什么邻居阿姨早上出门时看到她和钱明瑟会笑眯眯地招呼，夸她们俩穿地真好看，爸妈真有福气，晚上就可以在小区的公园对他们家开八卦批判会。

　　真不真实不重要，正不正确也不重要，对于邻居阿姨来说，只要她愿意，一切全靠她一张嘴，天高海阔，自由发挥。

　　钱浅一直以来都在思考自己的分裂和两面，她的虚伪和天真都是真实的，原来一脸的假面具并不全是与生俱来，很长时间是受到了爸爸的耳濡目染、言传身教。她身上有着爸爸的虚伪圆滑，但同时也有着妈妈不合时宜的天真烂漫，她同时继承了他们两个人的特征，可惜这些特征本身互斥而不能共存，所以他们离婚了。

　　只留下钱浅，一个矛盾的混合体，一个形状诡异的小怪物，挣扎着与自己，与世界相处，挣扎的过程并不容易，往往互相折磨，两败俱伤。后来她终于从父母身上认清了自己，看到了自己，那时她才释然，好像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去宽恕、去原谅。

　　既是天生，不能选择，不如坦然接受。她要做的，不过是驯服两只性格截然不同的小兽和睦相处，友爱共生，这是她唯一也是最好的和自己相处的办法。

　　只是，她从爸爸那里学到了一身好本领，却没机会学会快乐。小时候的她需要将日子分成两类，爸爸妈妈吵架的日子和爸爸妈妈不吵架的日子，她就这样在两种日子的交替里生活。

　　钱浅给它们起了名字——好日子和坏日子。

　　坏日子比较煎熬，但还好，她可以躲在角落偷偷祈祷好日子的到来，终于把好日子盼来了，钱浅就可以明目张胆地抓紧时间快乐，每一分每一秒，统统舍不得浪费，只可惜，即使如此珍惜时间，她快乐的时候还是太少。

　　从四岁到父母离婚的十二岁，钱浅一直在好坏日子里过得游刃有余，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将会永远这样生活下去，七八年的时间缓缓流淌而去，她能感受到的好日子在慢慢变少，直至消失。

　　第二天傍晚，钱浅提着爸爸要她带的东西，来到了妈妈现在的家。

　　人的想象力有时真的很匮乏，钱浅无措地看着眼前白白嫩嫩、胖胖乎乎的婴儿，怎么也想象不出他长到十八岁会是什么样子，就像她想象不出自己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世上的每个人都是从一个面容模糊的婴儿渐渐长成一个具有清晰面容的识别体，然后随着时间的逝去，又慢慢变成一个面容模糊的大人，最后渐渐老去死去。

　　钱浅坐在床边看着小小一团的弟弟，小家伙正在甜甜酣睡，粉嫩的小拳头放在胸前攥地紧紧，让人不敢去触碰，就像一碰就会伤到他一样。

　　这么可爱的肉嘟嘟的小孩子，他的身上有着和自己相同的一半血液，钱浅在那一刻忽然发现，她好像没有办法去讨厌这样一个可爱又无辜的婴儿，即使他在一定程度上抢走了自己的妈妈。

　　妈妈在一旁慈爱地看着他俩，突然站起身，抚着额头叹道。

　　“你看妈妈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你李叔叔专门从国外捎回来的黄桃罐头，一罐可贵了！但是真好吃，给你留了一罐，想等着你过来的时候拿给你，一忙又忘了。”

　　钱浅一愣，仰头望着妈妈有些陌生的侧脸，“妈妈，我....”

　　“怎么了？”妈妈疑惑地问，伸手把她垂到耳边的碎发拢上去，温暖的手指触碰到钱浅的脸颊时让她忍不住想靠近，她微微后仰，耳边刚被拢上去的碎发顺势掉落。

　　“没事。”她摇摇头，笑着说，“就是李叔叔今天晚上做的饭太好吃了，我都吃撑了，现在一点儿也吃不下去了。”

　　说完，像以前一样，调皮地朝妈妈眨眨眼睛，做鬼脸。

　　“嘴这么甜，那你带回去，饿的时候吃。”

　　“好。”钱浅答应，低头去拨弄手机。

　　“爸爸来短信了，他说已经到小区门口，妈妈那我现在走了。”

　　“这么早就来接你了 ？”妈妈疑惑地回头问她，转身替她收拾她爱吃的零食还有那罐价格不菲的黄桃罐头。

　　钱浅笑着点头。

　　“那早点回去也好，明天还要上学。”

　　妈妈把装着黄桃罐头的零食袋子递给她，“注意安全，让你爸慢点开车。”

　　“好。”钱浅应着，人已经走到门口。

　　“不用送啦，妈妈拜拜，我走啦。”

　　钱浅打起精神，语气欢快地笑着跟妈妈还有李叔叔说再见，然后咚咚咚极其有活力地下楼梯，等到身后传来防盗门“咔嚓”一声关上的声音时，她的右脚刚迈到下一级台阶，左腿屈膝步子还未迈出。

　　动作就这样停滞住，然后缓慢起来。

　　钱浅左手提着所谓昂贵的黄桃罐头，右手扶着楼梯把手，低头看着台阶，一阶一阶地往下迈。

　　妈妈是有多惦念多记挂她，才能专门有心为她留下一罐价格不菲的黄桃罐头，又是有多么不关心不在意她，才会忘记她对黄桃过敏。

　　多矛盾又好笑的事情，钱浅扯了扯嘴角，发现笑不出来。

　　爱也是可以分高低等级的吗？妈妈爱她，可是钱浅相信妈妈更爱弟弟，更爱她现在的家。

　　走出小区，刚下过雨的夜晚新鲜清新，马路上的车还是来来往往，不知道他们都要到哪里去，做什么。她撒谎了，爸爸今天送她来的时候说晚上有应酬，晚上让李叔叔送她回去，她只是想逃开而已，逃开当时的伤心，逃开当时的难堪，她就是这么没出息。

　　钱浅看着一路明亮璀璨的灯光，来来往往说说笑笑的行人，笑着想，如果现在自己就此消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被车撞也好，跳河也好，消失了不见了...爸爸妈妈会不会难过？会不会感到愧疚和自责？会不会为她哭泣？

　　或许他们都会，爸爸为她难过的时候会在深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一瓶啤酒，妈妈会为她哭红了眼睛。

　　然而，这些都会过去的，他们伤心一阵儿，然后打起精神继续生活。爸爸还要努力赚钱养家，妈妈还有幼小的弟弟要照顾，他们的生活没有了她，也不会发生很大改变。

　　钱浅沿着马路慢慢走，新开的酒店门口摆放着漂亮的花篮，开业酬宾的大红幅从东边扯到了西边，几乎要把喜悦庆贺的心情向整条马路分享，路边几只流浪猫正在觅食，她走到其中一只橘色的流浪猫身边蹲下，流浪猫竟然不怕她，没有急着跳开而是不紧不慢地舔自己的爪子，钱浅默默看了一会儿，直到橘色猫咪喵地一声提醒她身边还有活物存在时，她才回过神，喃喃自语，“其实咱们都差不多。”

　　她把黄桃罐头打开，放到流浪猫旁边，又从袋子里找出几包小零食撕开包装倒在一旁，腿蹲的有些麻，雨后的寒意含在夜色里闷声不响地入侵，钱浅缩着脖子站起身用力裹紧自己的羽绒服，伸手打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海蓝花园小区。”

　　毕竟明天还要上学，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