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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请多多关照 ...


  •   不断有同学擦着她的肩上楼,钱浅回过神儿来,哀叹一声,转身向最顶层——六楼爬去。

      暑假的时候,她偷懒,依旧没有做运动加强锻炼,此时爬楼梯感觉格外累,大腿沉重酸胀
      。
      学校在假期里把走廊的窗台重新粉刷了一遍,虽然走廊通风,但淡淡的油漆味却迟迟不肯散去,小时候她一度认为油漆和指甲油是一个东西,因为她总觉得两者的气味相似,色彩也差不多。

      钱浅轻轻用鼻子对着空气嗅了嗅,皱起眉,哪里相似了?她小时候就是一个大傻叉。

      22班的教室乱成了一锅粥,鸡飞狗跳,钱浅把书包放进桌洞里,目瞪口呆地看着班级里将近一大半的癫狂人群。

      钱明瑟和她前桌的女孩子正在笑嘻嘻地互相涂指甲油,同桌王子苓捧着一本杂志不知为何笑成一朵花,班里总喜欢跟老师嬉皮笑脸的贫嘴男生正被一个俏丽的女孩子拿着手中的直尺追着满教室跑,嚣张地扮着鬼脸在桌椅的空隙间灵活蹿闪,但奇怪的是追人的女生晶亮的眼睛里面没有恼怒,反而满是藏不住的兴奋。

      “孟睿!你给我站住!站住!”

      幼稚。

      真幼稚。

      跟五年级小学生一样幼稚。

      钱浅嫌弃地撇撇嘴,将视线收回来。

      新发下来的课本整齐摆在桌子上,钱浅坐直身体,从书包里拿出龙猫笔袋,几乎是用虔诚的姿态翻开新课本的封面,然后拿起黑色中性笔在第一页小心翼翼地写下——钱浅。

      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又在名字下面加上一行——初一(22)

      这样看起来协调多了,她满意地点点头,刚要去写下一本,面前白皙的纸页片刻间印上一个大黑爪子,书本被罪恶的黑爪子一带,“啪”地一下——掉到了地上。

      钱浅错愕,瞪大眼睛抬头去找罪魁祸首,却只看到男生因飞窜而鼓起来的夏天短袖白T,以及一句极其没有诚意的——对不起啊。

      话音落地的瞬间,男生已经撒丫子跑出教室,那个俏丽的女生紧跟在后面卖力地追。

      钱浅眼睛几乎冒火,万分心疼地将课本捡起来,白皙柔滑的纸张上已经被沾染上污秽,书页也变得皱巴巴,上面被撕裂了一大块,颤颤巍巍轻轻一扯就会掉下来。

      这是刚发下来的新课本!新课本!她还没来得及包书皮!!!

      钱浅轻轻抚摸着书页的褶皱处,满眼心疼,她咬着牙,对那个叫孟睿的男生的反感度瞬间极剧飙升。

      这是——不共戴天之仇。

      钱浅气鼓鼓的腹诽持续了一上午,下午老黄宣布新学期重新安排座位,当她看到新贴出来的座次表上自己名字旁边写着——孟睿,这两个方正工整大字的时候,心里五味陈杂,仿佛回到了去年夏日,班主任气急败坏地站在讲台上大吼,“最后排的那个男生站起来,叫什么名字?”

      “我叫孟睿。”

      男生挠着后脑勺,磨磨蹭蹭地从座位上把自己的屁股抬起来。钱浅跟随着大半个班级的目光狐疑地转回头,下一秒,撞入眼帘的是一个清爽干净的男生,还有他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牙。

      那是2009年夏天,夏日只留下一个小尾巴的时候,钱浅站在这条小尾巴上面,第一次见到了孟睿。

      男生笑嘻嘻地摸着脑袋大言不惭,钱浅却不明白这个男生为什么会笑得如此开心,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他灿烂的笑容和散在他周边的好阳光。

      钱浅已经忘记那时老黄和这个叫孟睿的男生又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老黄最后被逗笑,两只小眼睛直接笑没,只剩上方两条粗黑的浓眉一弯一抖。

      讨人喜欢的男孩子,嬉皮笑脸的同时又一本正经,贫嘴也贫得礼貌客气,让人心情愉悦,无法生气。

      钱浅在全班哄堂大笑的时刻垂下眼睛,然而下一秒,她却再次鬼使神差地偏回了头,去看那个开学第一天就和老师贫嘴的男生。

      笑出一口大白牙的少年不安分地站立着,从窗子透过来的金色光芒弥散在他周围,他站在一片金黄色的阳光中,笑地开朗灿烂,白牙一晃一晃,几乎刺痛了钱浅的眼睛。

      时隔一年,记忆还是如此清晰,有些事情,好像一时半会儿忘不掉,钱浅为走上前查看座位表的同学让开地方,一个人拎着书包找到她的新座位,颓然坐下。

      教室里嘈杂吵闹,桌椅与地面摩擦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钱浅漠然地把头扭向距离已经变得遥远的窗户,绿树蓝天,即使会有飞虫打扰,她还是最喜欢靠窗的位置。

      如果夏天也可以添染上色彩,那对于钱浅来说,艳红色便构成了2009年一整个夏天的颜色。

      去年夏天,钱浅眼神黯淡下来。

      她的妈妈在夏天再婚,满屋的喜庆红色让钱浅眼花缭乱,恍惚间仍觉得像一场梦,遥远而不真实。

      爸爸再婚后,她曾躺在被窝里暗暗握紧拳头,心中猛然生出豪情万丈,她告诉自己,要快快长大,长大以后就能和妈妈一起生活了,她可以和妈妈相依为命。

      只不过,她没有神奇的魔法可以让自己快快长大,阿拉丁神灯似乎也不愿搭理她,所以,钱浅只能呆看着一切的发生,退到一旁,黯然不语。

      钱浅明白,妈妈嫁人后就成为了别人家的人,她会有新的小孩,新的生活,她的生命中不会再只有钱浅一人。

      那个在某个夜里,忽然生出的,想与妈妈相依为命的热情愿望,才刚刚出世,就已夭折,爸爸妈妈以后再也不会属于她一个人,她往后,也只会一个人。

      世界天南海北地大,只有她是找不着北的多余小孩,可是,没有人是想被多余的,被多余的滋味并不好受,十三岁的钱浅像一个参透人生的暮年老者一样,沧桑悲凉地悟透了自己的人生。

      所有人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所以大家平静地接受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平静地接受新朋友的到来,老朋友的离开,平静地接受生离死别。

      因为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所以爸爸妈妈可以分开,老师可以离开,同桌也可以换来换去,大家都会慢慢习惯。

      他们都说,这就是人生,所有的人都是这样。

      钱浅愣怔地盯着面前的桌子,桌面显然被它的历代主人摧残过,留下长长短短的划痕,笔尖钻过的小坑里是再也擦不掉的墨笔水,钱浅默默地盯着大小的坑洼看了一会儿,低头从书包里找出圆规。

      如果必定所有人都要来来往往,那她在这张桌子上留下的刻迹,在以后的很长时间,即使会有一个又一个跟她一样的小孩坐在这张桌子前写字、画画、听课、背书,那她留下的痕迹也会成为这张桌子和她之间独一无二的秘密与联系。当她的“后辈们”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猜测它的含义时,它就会成为秘密。

      这个秘密,只有她知道。

      “□□” ——是她名字的大写字母缩写。

      钱浅翘起圆规针,在淡黄色桌面上找到一块尚未被蹂躏的地方,开始认真地刻。

      “不是吧,开学第一天你就破坏公物啊!”

      钱浅正趴在桌子上专心地刻着最后一个字母‘Q’,被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几乎因为在做亏心事而心虚要蹦起来低头认错,‘Q’的最后一点被她在桌面上划出长长的距离,看起来像拖着一条格外滑稽的搞笑尾巴。

      她还没缓过神,罪魁祸首又不怕死地凑到桌前。

      “□□?你想登□□?我带手机了,你可以换你的号登上去。”说着便低头自顾自地去翻书包。

      钱浅被对方的无厘头搞得一团懵,她惊魂未定,慌乱中又手足无措,只能傻坐着仰脸呆看正在卖力翻书包的男生,下一秒,屁股像着火似的豁地站起来。

      正在翻书包的孟睿被吓了老大一跳,张张嘴,“你...”

      钱浅没等他说完,急忙抢先道:“我要上厕所!”

      孟睿一愣,“哦,你上厕所,你去吧,不用特意跟我说...”

      脸蹭地一下升温飞快,钱浅低头从男生身边挤出去,留下一头雾水的孟睿盯着她的背影疑惑地挠头冒傻气。

      他弯腰拾起被主人弄掉在地上的可怜圆规,又凑到桌前看了看某两个刚刻上去的歪歪扭扭的字母,有些惊讶地咧咧嘴,“这画的什么鬼东西...也..太丑了吧!”

      说完耸耸肩,把圆规放到女生桌子上,没心没肺地在旁边的位子坐了下来。

      钱浅还记得黑爪印的大仇,对新同桌的到来没有一丁点儿好感。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例行的班会,由于刚开学,年级主任总是有很多话要说,很多问题要强调,钱浅扯着大龙猫的耳朵,耐心听喇叭里年级主任一二三四的严肃声音。

      直到主任冗长的讲话终于结束老黄要求大家打扫自己身边卫生准备放学时,钱浅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新同桌孟睿一直低着头,安静专注地在一张纸上写着些什么。

      看来自己的同桌很用功啊,钱浅想,人家还见缝插针地学习。

      放学的铃声响起,钱浅整理好书包要起身时,一张纸忽然从右边的方向被悠悠扔过来。

      “什么...”

      新同桌右手拖着下巴,左手转着笔,努努嘴示意她看那张纸。

      钱浅低下头,纸上是一副人物像,上面的画像是她自己。

      只有寥寥几笔,却很传神,简单的签字笔线条勾勒出一个女孩趴在桌子上正在写着些什么,是她刚才的样子。

      竟然被画下来了,而且并不难看。

      钱浅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抬头扬扬手中的画纸,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被新同桌抢白,“怎么样,还凑合吧?送你了,我叫孟睿,以后咱俩就是同桌了,多多关照啊。”

      只愣了一瞬,钱浅就笑了,她点点头,最终只说了一个字。

      “好。”

      钱浅是捏着那张画纸回家的,九月的傍晚天高气爽,她在楼道门口的不远处碰上了钱明瑟,对方正提着几包盐和酱油,显然是被陈阿姨打发下去跑腿,风把透明塑料袋吹得哗啦作响,钱明瑟听到身后的脚步扭回身看她,钱浅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我帮你拎..”

      “不用。”钱明瑟的声音很平淡,倒也少了平日在家中碰面的热情,钱浅沉默地看着对方避开自己的手侧身上楼,深吸口气,跟着上楼。
      家里只有陈阿姨一人。

      “妈!买回来了!”

      钱明瑟将装着酱油和盐的塑料袋扔到沙发上,随手拿起茶几上切好的西瓜,牙齿和果肉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

      钱浅环顾四周,“爸爸不在吗?”

      “出差了,”陈阿姨从厨房里出来,笑着将玄关处两人脱下的鞋子摆好,看她傻站着发愣,伸手招呼她,“钱浅也坐下尝尝,西瓜下午买的,特意放在冰箱里冰了一会儿,沙瓤特别甜。”
      钱浅腼腆地笑笑,摇摇头又摆摆手,“阿姨不用了,我先回房间写作业。”

      她的卧室是这个家中她唯一可以放松不必拘谨的所在,安静地包容她全部的心事,钱浅把自己扔在床上,仰面躺着盯着天花板发呆,不知该做些什么。

      爸爸不是加班就是出差,能看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妈妈呢,自从婚礼过后钱浅几乎很少见她,虽然妈妈上周有打电话问她学习怎么样,生活好不好,邀请她过去玩。

      可是,早就已经不一样了,无论是她,还是妈妈。钱浅想到这里,烦躁地翻了个身,眼角恰好瞥到那张画纸,她将脸埋入柔软的被中,不知该担忧还是叹息。

      耳边响起陈阿姨温柔敲门的声音,钱浅清醒过来,连忙打开房门,接过被细心切成方块丁的西瓜,乖巧道谢,“谢谢陈阿姨。”

      她关上门,轻轻咬了一小口,很甜。

      突然有些难过,因为又想起了妈妈,以往的很多个夏日,妈妈也会买回来西瓜,不过从来不这样细心切好,而是一刀下去,分成两半,把其中一半给她,又扔给她一把小勺子。

      钱浅抱着大半个西瓜,学着妈妈的样子,一小勺一小勺地把自己吃成了个大花脸,即使是夏天最酷热的时候,她抱着一半的大西瓜照样吃得很欢实。

      妈妈,钱浅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她呼地一下仰面躺倒,任凭傍晚的夕阳碎屑散落在脸上。

      其实早就应该有心理准备的,只不过她总是太迟钝,什么事情都是翻涌到了面前,她才点点头,恍然大悟。

      童年时代的漫长记忆里,浮现出最多的就是爸爸妈妈争吵的画面,闭上眼睛,是爸爸妈妈争吵的声音。

      钱浅有好多次躺在被窝里,眼神无焦距地看着房间里的黑暗发呆,耳朵听到的是父母刻意压低的争吵声,声音从客厅、卧室,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传来。

      她那时还小,又被父母不要命吵架的声音吓到,只好紧紧揪着被子,睁大眼睛,一言不发。
      她不清楚爸爸妈妈为什么要吵架,不过她明白,吵架是一个很危险的事情,它会让爸爸妈妈一连几天都不高兴,家里的空气总是阴沉凝固着,就连那时最喜欢的动画片,也在争吵面前黯然失色。

      钱浅始终记得那天,也是一个傍晚,父母不知又因为什么事吵起来了。

      妈妈眼泪一串串往下掉,哭地伤心委屈,连声埋怨,“天天加班,天天出差,你自己算算,一个月在家里住几天?”

      “我说了,我工作忙。”

      “工作工作就知道工作,孩子你带过几天?全扔给我,家里总是我们娘俩,要你有什么用?”

      “我不工作,哪来的钱?”爸爸紧接着说,“孩子?你还好意思说孩子?孩子一直在你跟前晃悠,怎么会晃悠到膝盖磕破,现在还是青紫一片”

      钱浅很想插嘴说,没事儿,爸爸我不疼,是我自己非要去玩那个滑梯的,不怪妈妈...

      可是妈妈并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她的声音嘶哑悲伤,“对,全是我的错,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

      无数次的争吵都是这样的场面,翻来覆去的几句话,一言不合的吵骂,大致的流程,相似的话语,钱浅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屏幕上播放的是她新迷上的动画片——《樱桃小丸子》。

      小丸子的父母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笑容灿烂的小丸子开心地跟爷爷抱在一起,周围全是粉红色的小甜心。

      钱浅扭头去看站在对面争吵愈加厉害的父母,爸爸控制不住开始大声吼叫,额头上青筋跳动,妈妈更是嗓音尖利,满脸泪痕。

      一集动画片刚好播完,开始放下一集,熟悉欢快的节奏传来,欢畅的音乐“哔哩叭啦”使小钱浅每次听到都会忍不住跟着一起扭动屁股,摇头晃脑。

      可是现在,旁边声嘶力竭的声音压过了电视机里的欢快音乐,她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看着屏幕上来回闪现的缤纷笑脸,随便哪一个,好像都很开心。

      至少比她开心。

      她按下遥控器最上面的红色按钮,五彩斑斓的画面和笑脸瞬间消失在黑色屏幕上,仿佛从未出现过,黑色屏幕反光的地方能够清晰看到两个失去理智的身影。

      钱浅一声不吭地盯着歇斯底里、疯狂拼命朝对方吼着的父母,那是一个夏天,钱浅却感觉家里前所未有的冰冷,手心里出了汗,汗渍印到遥控器上,又慢慢消失。

      没有人知道,她平静的外表下内心有多焦急,她着急地对阿拉丁神灯许愿,许愿这样糟糕的时刻快点过去,爸爸妈妈赶快和好如初,她甚至放弃了自己想当小美人鱼的愿望,把为数不多的珍贵愿望全都让给了它。

      然而,钱浅不明白,世界上有很多悲伤与无奈是不能靠着许愿、祝福和祈祷来解决的,甚至,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阿拉丁神灯都有待可查,她那时还在相信着童话的年纪,相信一切美好又神奇的事物会存在,相信所有的大结局都将是团圆美好。

      那时的她怎么会知道,不久后,有一首歌将火遍大江南北,歌曲的名字就叫《童话》,可是歌词里却唱到——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都是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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