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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 5 一条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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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南风几乎不记得当时的情形,当时的心情,他趴在地上像一条蠕动的虫子一样往外爬,远处摇曳的竹林里突然晃过一束白光,一个撕裂的声音幽幽荡荡飘来:
“——陶南风——陶南风你在哪儿——陶——南——风——你还活着么——”
紧接着,他听见自己声嘶力竭的哭喊,因为用力过猛,来不及吞咽的口水像尖锐的冰锥刺破喉咙,灌进冷风,呛出粘稠腥咸的液体。他开始剧烈咳嗽,眼角逼红,朝那个方向爬行。
没过多久,那束白光照过来,越来越近,最后打在他稀里哗啦的脸庞上。
他害怕得全身都在颤抖,牙关打着颤说:“我迷路了,小谢,谢谢、你来找我。”
谢行居高临下看着他,沉默片刻,绷紧的嘴唇忽然冷冷吐出几个字:“真恶心。”
陶南风应激一抖,似乎没听清楚,也或许过于震惊,混合着泥土草屑和眼泪而变得乱七八糟的脸庞不禁呆滞住。
“你没听清楚么,那我再说一遍——”就见谢行屈膝蹲下,与撑起双臂勉强与他对视的陶南风平视。
那双眼睛格外明亮,清楚地映出他此时狼狈不堪的姿态,说:“——你现在的样子看上去真恶心。胆小鬼,爱哭鬼,接下来你是不是要求我了,趴在地上哭,一边求我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你、什么意思,谢行?”这种恐惧变震惊、又变成愤怒的心情像坐过山车,起起伏伏,最后像火箭一样直蹿上云霄,“轰”一声在头顶爆炸,“你不是来找我的吗?”
谢行扬了扬下巴,顶着一副小人得志的面孔说:“我又改变主意了。你求我啊~你说你是我的狗,一辈子当我的狗,我说什么你做什么,当然我不会让你吃|屎~哒。你快点儿说大声说,陶南风你还在犹豫什么欸~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恶心!好恶心的一张脸!
自私——自负——自大,性格恶劣,就像垃圾堆里滋生的病菌一样,阴冷苍白的笑脸仿佛沼泽地里爬行的散发着恶臭的虫蛇一样钻进嘴里,让他止不住地反胃,作呕。眼角逼出的泪花又被彻底逼回去,陶南风感觉到他自身的愤怒已经越过瓶颈,朝从未有过的界限逼近,容器撑到极致,仿佛下一刻水瓶就会炸裂。
然而那里面装着的不是水,而是他喷薄欲发的脑浆。
陶南风咬牙切齿:“谢行你,你这个人,太让我恶心了——”
就在他愤怒达到顶峰,手握成拳忍不住揍出去的刹那,谢行轻飘飘地说:
“陶陶,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即将喷发的火山像拧上了塞子,火红色的岩浆瞬间被挡回去,憋在胸口的位置竟烫出了疼痛的感觉。陶南风吃力地抬起头,边捂住胸口,沾满了草屑土灰的脸颊迟疑着,仿佛没听清楚他的话。
谢行又问:“你妈死得突然,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要是再见到她,你有想对她说的话吗?”
有……当然有的,有好多话,想对妈妈说。
温柔的妈妈,身上有好闻的香水味的妈妈,喜欢将他抱在怀里哄着宠着的妈妈,想见,很想再见到她……
“可是,可是妈妈她……”
好不容易离开那个充满了苦难的地方,搬到这里,他以为,一家人会一直在一起了,不会再分开;他以为他和妈妈终于等到了爸爸,能和爸爸一起吃饭,看书,做游戏,像普通的孩子那样有爸爸妈妈陪着去游乐园,晚上睡觉的时候躺在他们中间,听爸爸讲故事、妈妈唱摇篮曲。
他还想要一个弟弟妹妹,淘气的弟弟、听话的妹妹……
他以为这里是新的开始,所以非常喜欢这个崭新的家——安静的家——完整的家,他所有寄希望的美好,在那一天听到消息的瞬间灰飞烟灭:从他出生到成长一直陪伴他的妈妈死了。
死了?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很想她,想见到妈妈,想跟她说,我很想她……”
陶南风喃喃出口的声音被风吹得忽远忽近,听上去有一种不真切的嗡嗡声。
这时,谢行手里的手电筒照向他身后,突然“嗤”了一声,像哽在喉咙里的狭促笑声,说:“要是真的有鬼就好了,因为你妈就躺在这里,你说的话,她都能听见,如果她能够回应你是不是就更好了。”
这番诡异的话在阴风阵阵的竹林里响起平添几分瘆人的寒意,尤其不远处还有一座新坟,然而出乎意料的,陶南风回头看向手电筒照亮的坟头。
“那是你妈,就算她变成鬼出现在你的面前,发出声音,把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话说给你听,她的心意传达给你,你的想念传达给她,这听起来简直跟人鬼情未了一模一样的,很浪漫呐~~”
紧接着谢行话音一顿,声音忽然变得极轻,像风一样飘渺悠远,道:
“……就算索命,也该找上我的吧。”
然而陶南风耳朵极尖,一寸寸收回目光,重新落到谢行的脸上,恍惚了片刻,才问:“为什么说找上你?”
谢行反应窘迫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脸迅速涨红说:“呆子,因为我欺负你啊~!”
他现在不觉得害怕,但还在气头上,头顶仿佛冒白烟:“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还戏耍我?故意刺激我生气很好玩吗??!”
“那当然是因为——”
“——因为什么?”
谢行故意拖长了声音,神秘兮兮,狡黠一笑:“因为,就是很好玩啊~”
“诶————————???????”
果然很恶劣的性格!!
“书包还给我,我抱你回家。”
“……嗯,好。”
陶南风点头,脑子刚要放松的同时被一个敏感的字眼拽住,几乎霎那间反应过来:等、等等——等一下,抱?
他确实崴了脚站不起来
谢行一只手臂穿过他的腿弯,另一只手环过少年略显削薄的肩胛骨,正要使力托起的时候,陶南风极配合地搂住他的脖子,心有所感,嘴里不禁惊叹了一句: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温柔?!”
谢行抱起的动作顿时一僵,月色下阴嫠起伏的侧脸仿佛沉浸在某种深刻而隐晦的情绪里静止不动。
“怎么了?”他疑惑地问道,没想到下一刻,他整个人像麻袋一样在谢行的怀里调了个头,一阵天旋地转后,手臂划拉、双腿在空中蹬了几脚,梗着脖子痛苦万分,“我的肚子——哎哟你别——硌得我肚子疼——”
他像没有死活的麻袋一样被谢行扛到了肩膀上,柔软的肚子硌着瘦骨嶙峋的肩膀,疼得他不停挣扎。他又气又急,忍不住骂:
“你就不能对我温柔点儿吗——”
谢行回答更凶:“你闭嘴!老子屈尊降贵扛你回家,你不知道感激就算了还敢挑三拣四!!”
结果就是,回到家,陶南风扶着腰险些把胃里的酸水呕出去,难受得眼眶泛红,泪光盈盈,真真一副受委屈的小媳妇儿样。
谢行端来一盘水果:“洗好了的。少吃一顿饭饿不死你,吃个苹果回屋洗洗睡吧。红花油要不?”
“要,要的~”
……
陶南风回床上躺着,咬一口桃子,桃汁“吱——”呲出来,溅了满脸,不仅如此,这果肉甜得齁心,像吞了一口蜂蜜糊在嗓子里,咽下肚的时候竟然还犯恶心。他实在不想吃第二口,管它浪不浪费,放回盆子里不再碰,又见青嫩圆润的葡萄挂着晶莹的水滴,色泽清新温凉,看上去和桃子苹果红彤彤圆溜溜之流颇为不同,犹如繁花似锦里的一株阆苑奇葩,讨喜可爱十足。
陶南风摘了一颗放嘴里,皮薄果肉硬挺味甘甜,恰到好处的甜,还有几丝未成熟的酸涩。
这种甜让他心旷神怡,靠在枕头上,窗外一抹皎洁清凉的月色,风拂动竹林飒飒而来,像女人附在耳旁温柔的低语。
“……妈妈……”
他回想之前对竹林的避恐不及,心间逐渐漫延出密密麻麻的酸涩,无边无际,而他漂浮在苦海里漫无目的,不愿意再思考,仿佛在等待海底焦黑的触手将他拖进去。直到一个人搧了他一巴掌,吼他说:你睁开眼睛看看,是个这么美丽的地方!你害怕个什么鬼啊——
他才睁开眼睛,上面是蓝天白云,身上是微波荡漾的海水,而他躺在橘红色的漂流筏上沐浴着阳光。
不远处便是金色的沙滩、阳光海岸。
……原来这所有的一切,都跟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那个声音问他:就算她变成鬼出现在你的面前,能听见你的声音,你难道没有话想对她说吗?
安静的房间突然响起敲门声,他睁开眼睛,朦胧温热的雾气里看到一个高大斯文的男人走进来,热辣辣的喉咙涌出一个委委屈屈的呜咽一样的声音:
“爸爸,爸爸……”
陶潜走进来,见他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惊讶了片刻才问:“是不是小谢欺负你了?”
“没有,他没有欺负我,是我……我自己,我想妈妈了……”如果能见到,他想扑进妈妈的怀里,告诉她:妈妈,我好想你。
陶潜听了一阵恍惚,眼睛看向窗外的竹林,久久没有说话:“……”
这晚,他久违地没有关窗户。夜风吹在脸颊上的感觉十分冰凉,手摸了摸,他只摸到湿漉漉的泪液,听着竹林传来的飒飒风声,愣怔之余才恍然明白:
在当时,能掩盖他心中恐惧的,只有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