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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 4 竹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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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园挨着一片竹林,陶南风的母亲长眠在那里面,坟茔白骨生死茫茫。
自从母亲身故,陶南风就再也不敢靠近那片竹林,远远地避开,如避蛇蝎。每到晚上,风声飒飒竹影婆娑,他蒙头躲在被子里,母亲的音容笑貌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冰棺里毫无人色的蜡黄皮肤,像火盆里的黄烧纸,颜色红黄白绿鲜艳无比的塑料花装饰的冰棺变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仿佛又听见母亲出殡那日,走廊下一个女人尖锐的笑声,向两边咧开的嘴唇像涂抹了鲜血:你看那个孩子,是个傻子吧,死了妈都不会哭的。
“妈妈……”
陶南风睡觉不熄灯,但灯太亮了又睡不着,所以就养成了蒙头睡觉的习惯。
而隔壁谢行喜欢熬夜,并有一个跟他外表看上去极其不相配的习惯:看书。这个小秘密一样的习惯一开始谁都不知道,一个刮风下雨的夜晚,陶南风憋不住上厕所,恰看见谢行从厨房出来,嘴里叼着串湿答答滴水的葡萄,且手里拿一卷书一支笔写写画画。
这时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他好奇地跟在谢行身后,像一条尾巴,问:“你看什么书?”
谢行正看得入迷,冷不丁被打断,脸色立即沉了沉。
“你要说话么,我帮你拿葡萄。”
“泥奏凯——”
谢行往后退了退,陶南风趁机逼近:“该不会是小黄|书吧,我能看吗?”
谢行鼻子朝天“哼”了声,听上去有种不加掩饰的轻蔑和不屑,然后一脚踢中陶南风的小腿,口齿不清道:“哼喔来——”
居然邀请他回房间,关上门,后背凉飕飕的。陶南风心一寒:“你怎么不关窗户?”
“风吹着凉快~”
“有空调”
“我喜欢自然风”
窗外潮湿的风飒飒而来,树影婆娑起千层浪,挟卷着呜咽一样的哭声回荡在耳边。他生生打了个寒颤,陡然生出一个逃出这个房间的念头,此时谢行已打开小行李箱,抱出几本砖头厚的书,往前一送:“给你!拿走看吧。这些都是我的珍藏,要是你不小心翻坏了,请务必赔我几套新书。”
“啊?”
“走吧走吧——你赶紧走!这都几点了,我要睡觉了。”
陶南风愣神的工夫,就被推出了房间,门“啪”一下合上,万籁俱寂。
第二天早上,陶南风十分稀罕地睡过头了,陶潜敲了两遍门,房间里都没有动静。谢行喝完最后一口粥,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嚼一根咸菜慢慢走过来,道:
“陶大叔你赶紧去上班吧,我来喊他起床。”
然而,谢行喊人起床的方式实在不温柔。梦里竹影森森如恶鬼缠身,不管怎么跑都摆脱不掉的陶南风当头一盆秋雨淋下,透心冰凉刺骨寒气,霎时间一个冷颤睁开眼睛,黑夜顷刻间散去,白光忽现,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清冷冷眼睛里只有鄙夷的脸。
“很晚才睡吧。行了,你不用说,我知道的,我懂。”
——不是,你知道什么,你懂什么?陶南风一头雾水。两人仿佛不在一个频道上,谢行说:“书已经借你了,不用着急还,所以你不用熬通宵看。陶大叔也不是古板严肃的家长,相反他是个开明大度的家长,就算被他发现你看武侠小说,还能没收吗?!”
陶南风:“……”
那些破破烂烂的武侠小说都堆在桌子上,他一页都没翻好吗。
“书里的故事特别精彩,鲜衣怒马仗剑走天涯,爱恨情仇是非恩怨看了十分过瘾,我都等不及要和你讨论剧情了。你先看着,我帮你盛饭呐~”
这个“呐~”十分灵动俏皮,从谢行的嘴里说出来却如天雷滚滚,将陶南风劈得外焦里嫩,险些以为自己还没醒:我一定还在梦里……
谢行喜欢看武侠小说,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他还以为性格恶劣如谢行的少年只会搞破坏,爬树掏鸟蛋弹弓打窗户拆家,打打游戏寻衅闹事,一刻也不安分,可听他说:书里的故事特别精彩?Emmmmm~突然有点儿兴趣了。
可当他捧起其中一本,那牛皮泛黄的纸页像酥脆的饼干,轻轻一碰,“哗啦啦~”竟、竟然——散架了!!!装订线断了,书散架了!!
他心里一咯噔,忙去翻别的书,无一例外,翻页就酥、拿起就散,纸跟轻飘飘的雪花一样落了一地,他站在中间,久久地无所适从。就在这时,谢行端着一个碗进门,看到这一幕,面无表情。
他试图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是书先……”
“不用解释了。”谢行咬了咬嘴唇,顿了片刻,才用略显沉重的声音说,“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做什么。别赔我钱,我不要钱,拿上你的钱包跟我去一趟书店吧。”
“……………………………………”
乌云罩顶,怨念缠身。
市中心的图书大厦有各种各样的书,各个角落飘着崭新的书香,是谢行梦想中的天堂。
陶南风已经看透了,显然那个小子要狠狠敲诈他一笔,以防万一,他去隔壁店买了大容量的双肩包,然后跟在谢行的后面亦步亦趋。
谢行只管从书架上挑自己心仪的书,挑了十几本,当然由陶南风买单。最后手停在一本戏说历史书上,他不爱看这一类的,但对“戏说”有兴趣,可买可不买,犹豫之余见时间还早,便说:
“我待这里看一会儿书,你先回家吧。晚饭前我肯定回去。”
陶南风心想我又不傻,让走就走,溜之大吉。
“陶陶~你顺道去一趟果园呗,摘水果多摘葡萄,洗干净等我回去吃。”
陶南风脚步急刹车:“那算了,我也找本书看吧。”
这一看就看到了傍晚,还是接到陶潜的电话:“陶陶,我晚上加班不回去吃饭了。你和小谢先吃,不用等我。”
他才意识到,竟然已经这么晚了,忙去找谢行。
谢行恰翻完一本书,冲他点点头:“要回去了吗?”
“嗯。”
市中心离家很远,坐公交一个多小时,到路口的公交站牌停下,还需要步行很长一段距离。两人一路上没怎么说话,陶南风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吭哧吭哧”往前赶,谢行则咬一根棒棒糖不紧不慢跟着,仿佛在欣赏那山光水色,走到半路,他咬碎棒棒糖,“嘎嘣嘎嘣”的咀嚼声像咬碎人的骨头,说:
“前面是果园啊!我进去摘点儿水果,你愿意等就在外面等我,不愿等就先走。”
这时天已经黑透,陶南风抬头的工夫,四周已看不见谢行的身影,声音还在。起初他并未放在心上,只顾往前走,直到耳边飘渺的风声像冰冷的飞虫振翅一样沙沙作响,他心头一紧,抬头看见月光下婆娑的竹影随风摇晃不定。
——我、怎么走到了这里?!!!!
“小谢,谢行——”
他忙不迭大声喊,大声叫,回头找,可是回应他的只有呜咽一样的风声。肩膀上的书包似乎变得格外重,像多了一条人的手臂压在上面,灌进脖子的冷风似乎掺杂着雨后草木腐烂的土腥气。
周围一片苍白清凉的月色,竹影重重,脚下的影子逐渐被蔓延过头顶的乌云笼罩,像一个袅袅婀娜的人影攀上他的后背,背缚灵一样冰凉又沉重,仿佛回头间就能看到一张细眉红唇的化着殓妆的脸。
——那是他脑子里对妈妈最后的印象
爸爸说:你要不要看最后一眼?
他点头了
于是揭开白布,他看到了妈妈最后的模样。
从那一刻起,温柔的、软软的,身上有好闻的香水味,宠溺地揉揉他的发顶说:乖~,夸他长大的妈妈在清晨凝聚的雾气里逐渐黯淡,顷刻间又像萤火虫一样汇聚成冰棺里一动不动的人像。
——那不是妈妈,他不认识里面的人。他隐隐约约觉得妈妈仍然在他身边像以前一样陪着他,可是他每次做梦看到的,为什么都是苍白的皮肤、艳丽的妆容。
如今在这竹林里,近的地方还是远的地方,他不知道在哪里,原路返回的话是不是就能走出去?
可是,他看不清脚底下的路,他不敢回头。就算挪动步子的话,身后仿佛贴着什么东西,在等他回头一样——
“谢行,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别这样捉弄我……”
他忍不住求饶,握在手里的手机被冷汗浸湿,几乎要滑出去。
陶南风犹豫要不要跟爸爸打电话,让爸爸来接他,可电话打通之后该怎么说呢,说:爸~我迷路了,你来接我吧?
忽又一个轻柔的女音在他耳边响起:陶陶~爸爸很忙的,我们不要打扰他好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鬼!!!!!可怕的女鬼!!!!!!
恐惧瞬间攥紧了心脏,几乎从嘴里跳出去。陶南风不再像木头一样杵着,突然迈开腿横冲直撞,肩膀上的肩带不知何时勒住了他的脖子,喘不过气。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觉得头昏脑胀,月亮像眨了眨眼,眼前突然间一片黑暗。鼻子口腔扑进一股潮湿腥臭的令他几乎作呕的气体,双手沾满了泥泞,他才意识到自己摔倒了,视线下移,见脚被一根粗壮的野藤绊住。
而就在他头顶的方向,月光洒落的竹林里,一个凸起的坟头包静静立在那里,竖起的墓碑上贴着一张照片。
那照片上是一张多么年轻美丽的脸,灵动的双眸仿佛看向前方摔倒的少年,嘴唇向两边弯起,浮现出一个微妙动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