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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7(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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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过之后,应仰几乎是快速地恢复他原有表情,接近仓皇地落荒而逃。
他觉得自己像个卖笑的,更不敢再看卫惟的探究眼神,并在事情发生后想不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唯一解释是他鬼迷心窍、染了癔症。
逃出门前的一刻,应仰能感觉到卫惟追着他的目光,她想说话,应仰不回头,更不听她说,大步走出门去。
走廊空荡,楼梯无人,叶珍的话像个紧箍咒在他耳边萦绕,念得他发晕头疼。应仰一路走出去,不理会任何人的招呼,直到拐进巷子里,重重靠在墙上,被吸干魂魄般沉重地低下头。
他都说不清到底是胃疼还是其他异常,直觉自己脸色苍白,脚下虚浮,感觉内心的黑暗深处有野兽在叫嚣,要冲破他压抑的灵魂,逃出多年的囚笼,奔向渴望的太阳。
他原本以为不会记得与她有关的其他,其他事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他认为自己从未关注过卫惟,此时却清楚记得她偷看他的每一眼。
卫惟本来还在睁大了眼看着,就看见他接着像被摸了屁股变脸的老虎,她转身看人,想要问他怎么就走了,发现他更如芒刺在背,好稀奇的模样。
卫惟没忍住笑出来。
她之前也算见他笑过,但只有那么几次,还不是全然畅快地笑,他的笑意总是很浅,浅得盛不下真正的快乐,浅得像贝壳在海滩上印下的凹窝,在海浪片刻的覆盖和退去后,再找不到一点痕迹。
这次却不同,他黑色的眼睛里泛起了粼粼波光。
这时间不长的诚恳让她确信,应仰不是没担当的人,更没有别人说的那样心肠冷硬。
林艺又走回来,黄油面包还在卫诚桌子上没动,林艺又给她带回来块果仁糖蛋糕。
卫惟的坏心情已经烟消云散,拆开包装盒开始吃晚饭,林艺嫌弃地看她,眉头要皱到一起:“咦,真挑食。”
“应仰刚才来了,”卫惟用叉子切了块蛋糕吃着说,“他来谢谢我。”
“哼,”林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跋扈站在她跟前儿,“真没出息。”
那又怎样,卫惟没回话,她刚才不仅看见了笑,还看清了应仰是内双。
他有一双沉静冷峻的鸣凤眼,黑睛如漆,黑白分明,眼皮的形状清楚得似画若裁,还得是熟练工整的一笔,就为这深厚笔力,她注定要越轨。
人与人理解的后悔与值得总是不同。
喜欢一个人,不需要找齐前因后果,思量过程体会,喜欢本身就很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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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晦天幕,巷里枯树枝桠似鬼影。
“什么情况?打了一顿又被通告这事就算完了?”
“谁知道呢,我他妈还让人拿球爆头了。那女的真他妈狠,我砸的又不是她,谁他妈知道她过去给人挡,真他妈够上赶着倒贴……”
黑灯瞎火,几个人说着话走进巷子,后说话那人话音刚落,没留神间就被人踹倒在地。
力道之大,把他踹得捂着肚子半天没爬起来。
人摔了一后背的土,恶狠狠抬头:“卧槽,谁他妈……”
话没说完,对方或许嫌他太吵,直接如拎一块没重量的烂泥一般把他拎起来扔到墙上,人脆弱的后背撞上坚固石墙,感觉骨头都断裂成几节段,痛音只剩吸气声。
巷子里的路灯黯得像只剩下瓶口一点药液的吊瓶,和他走在一起的几个人看清拦路的人,面面相觑着谁也不敢上前。
狭窄巷道里,应仰背对着另一面墙侧站着,全然没有刚徒手拎人的威猛,反而垂着眼,在慢条斯理给自己点咬着的烟。
镀银雕花的方形打火机锃亮,齿轮高速滑动,橙红色的火光亮起来,映照着他苍白英挺的脸。锋利的眉、深邃的眼、高挺笔直的鼻,长相明明俊美得无可挑剔,又哪儿哪儿都看着骇人,带着让人不敢轻易触他逆鳞的冷厉。
人在观望,应仰也没再理睬,缓慢吐出压抑的郁气。
白色烟雾弥漫了他的戾气,融进阴郁的夜色里。
旁边的几个人已经认出他,带头闹事的不在,相当于他们没保护伞,互相推搡着,半晌才有人说话。
“同……同学,”有人斟酌着开口,连他的名也不敢叫,“你看你打也打了,这……”
烟燃了小半截,应仰又吐出一口白烟。
他眼皮轻搭着,连个正眼都没给人,衬衫扯开两颗扣子,放浪不羁露着纹理分明的胸膛,烟雾朦胧里像个瘾君子,声音低哑:“没打够呢。”
他说完蹲下,浓郁呛人的烟气喷了人一头一脸,那人以为他要拿烟头烫他,正瑟缩着抖得厉害,应仰把烟头扔在地上,单手攥着他领子把他拽起来抵在墙上。
他同伴看不下去要偷袭,应仰眼皮不抬,把人重重甩过去。出招狠厉急速,对方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
应仰沉默走近,人连滚带爬地后退,直到成为废弃物料般堆在墙角。
“下午砸人的,”应仰沉声说,“自己起来。”
人咽了口唾沫,浑身都疼,硬着头皮爬起来走到他几步远处,巷子总共那么宽,再怎么躲也躲不过去。
应仰整个人都是阴沉的,头顶明明有那么一点光亮,偏偏半点都照不到他身上,他声音也阴森,听得人不寒而栗:“说谁上赶着倒贴?”
“我……”那人看见他就感觉喘不过气来,脸涨得通红,连连求饶,“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给她道歉。”
“去道。”应仰说,“现在。”
“现……现在?”
“现在。”应仰重复,“滚回去道歉。”
那人点头如捣蒜:“我这就回去……”
“你给我记住,”应仰看他,言出必行,“以后她从东边儿来,你就给我往西边儿滚,别让我看见你和她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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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拖着被打的人往学校半秒不停地跑回去,赶在晚自习前出现在四班的门口,见着卫惟轮番地哈腰道歉,没头也没尾,像一群蓬头垢面的神经病。
卫惟理都没理,和她一起的林艺倒吓得不轻快。
林艺拽着周豫鸣挡在她身前,让他赶紧把人轰走,别惹上狂犬病毒。
校外,应仰靠着墙,又给自己点上一根烟,烟气往肺里蹿,他唇色都泛白,本来就没好利索,刚才一折腾,又疼得厉害,疼得没了知觉,脑子里一片乱糟,耳边嗡嗡作响。
他没想过叶珍根本不会为难她,更没想过叶珍劝她离他远远的,他就能有清净。
卫惟趴在桌上落寞的模样像沉寂后的火山,落了他满眼的凉灰,她一旦颓唐气馁,他就会有被针扎似的绵绵阵痛,让他无端焦躁。
应仰咬碎了烟,心烦意乱,像被最毒最诡异的蛇咬上,致幻且令人行为不受控的毒液渗入他血管,传递到五脏六腑,直通心脏。这太匪夷所思,竟然还有点应右为做了太过分的事,又转头去哄沈曼华的感觉。
烟都烧到了最后头,应仰一咬呛了灰,咳得喉咙间全是铁锈味。
直到孤寂的巷子里出现一道黑色人影,齐康一路找来,站到他面前关切恭谨地问:“您不舒服?蒋少和我说您……”
“是,”应仰掐灭第三根烟,星火掉进土里瞬时熄灭,嗓音沙哑得厉害,“快死了。”
齐康亲自开车驶向碧园,私家大道穿过园林区域,绕过汉白玉做池的喷泉群与大片绿植,另一面高大山壁上瀑布水声不绝,哗啦中如珠落玉。
应仰在庭院前下车走进去,门廊里两侧保镖列队,整齐向他鞠躬。
齐康先前打了电话,早有私人医生赶来等着,后厨温着粥,佣人在忙碌,试图在大到空荡的典雅别墅中营造出专属于家的温馨感,却再怎样也只有冷清。
应仰走进客厅时,沈曼华正从楼梯上走下来。
南方书香世家里标准的美人,话少娴静,周身诗书气,含泪都婉转,温润到底又被应右为抹黑,犹如古籍镶金。
从应仰记事起,她每日不是在抄经就是在拜佛,不知是为人赎罪孽还是洗自己沾上的煞气,应家是吃人的魔窟,应董是个心黑自私的厉害角色。
沈曼华走下楼梯迎他,问他要不要回来住。
应右为也在家,听见应仰的胃病不为所动,眼风冷冷:“少管他。”
应仰谁也没理,电梯间门口站着佣人,他也不想支使,径直走楼梯上楼,侧身经过沈曼华时被她温柔叫住:“吃饭了吗?”
应仰的胃在抗议,一片药不足以支撑身体,他刚要说话,被应右为下定论:“他饿不死。”
重力在无声中压下来,要压塌他的脊梁,应仰悲极反笑,无所谓道:“对,我饿不死。”
他上楼,不在乎沈曼华心疼到哀愁的眼神。
应右为还在固执地坚持己见:“他不只是你的儿子,更不只是我的,你生了他,他就该报答你,这样对你们都好。”
楼下产生分歧,回应夫妻俩的,只有楼上一声关门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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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仰推门走进拳击室,扯了上衣一拳砸在沙袋上,拳拳闷响,直到眼前闪过大片白光,之后是不间断的模糊重影。
他额头抵在沙袋上闭着眼喘气,汗珠很快滑过眼睛,一路向下,顺着结实分明的肌肉淌下去。
父母是孩子接触的第一人,应仰接触的第一人给他留下了太大阴影。应右为和沈曼华的结合天差地别,一个是不可言说的强宗右姓,一个出身败落的书香门第。应老不满意应右为的选择,冷眼看他三刀六洞才松口婚事。
婚后一年,沈曼华生下应家长孙,应老给他取名仰。应右为毫不犹豫地把他当做保护费交出去。
沈曼华被困在应家,困在强权和自私的爱意之下,她在乎他这个儿子,更在乎应右为,夫妻彼此偏心得明明白白,又没见多少当年三刀六洞磕破额头的爱意。学会做应家人,忘却成为合格母亲。
人都善变,应仰看不到丁点的深情重义,更不相信有这种东西的存在,或许别人有过,而他从存在时就被确定是要抛弃的那一个。他的出生就是一场定好的交易,之后变为盾牌、筹码、令箭,唯独不是个有血有肉,能独立思考的人。
应仰周身泄力,靠坐在围栏旁。
沈曼华这时敲门进来,手里拿着毛巾和干净上衣,柔声劝他:“你的胃还疼吗?陈医生给你换了新药。下楼吃饭吧,你爸在等你,好不好?”
应仰到底没拒绝她,冲澡后换了身衣服要下楼,楼梯处看见在等他的应右为。
应右为侧着身子在楼梯口抽烟,硬朗刚毅的脸轮廓分明,绝口不提应仰的胃病,反而冷漠告知他:“收收你那些花花心思,老爷子要回来过冬,你这半年过得太自在,别忘了自己姓什么。”
应仰嗤笑,挑衅问:“忘了怎么样?打死我?”
下了楼,应仰不去餐厅,倒是往门口走。
“阿仰,”沈曼华站在餐厅前叫住他,“你去哪儿,不和你爸吃饭吗?”
应仰问她:“您看看应董想和我吃饭吗?和我吃饭,多辱没他。”
走在之后的应右为对他态度不快,绝情切断交流口,往一楼祠堂照例拜关公敬香,又想到应仰鬼神不信百无禁忌,毫无敬意可言,懒得理会:“让他滚。”
他在他眼里,抵不过运利加身的泥胎木偶。
沈曼华再没胃口,病如西子胜三分,被照顾起居的齐姐扶住宽慰。
应仰回头看一眼,看见满室硝烟瘴气,心情竟然病态般大好。这种谁都不痛快的感觉太熟悉,上下推诿,互相倾轧,谁对谁都需要又忌惮,貌合却神离,这才该是他正常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