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无痕》张萧肖

9、相遇（八）

　　（八）
　　隋琮和欧阳英面对面坐在审讯室里，头顶的白炽灯灯光将隋琮紧紧笼罩住，他显得如同一只手足无措的巨大的困兽。
　　如果说一周前欧阳英还对这个案件抱有一种玩笑的心态，那此时此刻隋琮的降临，则让她陷入一种难以言说的坐立不安之中。
　　“说吧。”
　　“说什么？”
　　隋琮愣头愣脑回的这么一句却点燃了欧阳英的怒火，她一把站起来将手上的档案本摔在了桌上，那巨大的声响吓得隋琮立刻挺直了腰板，浑身开始止不住在颤抖。
　　“你说说什么？还原犯罪经过，交代犯罪动机！”说完这话，欧阳英重新坐回到椅子上，随带着小声嘟囔了一句“窝囊”。
　　虽然声音很小，却被隋琮轻而易举地在空气中捕捉到了，他抬起头看了欧阳英一眼，又垂了下去。
　　“现在，我问你答，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陈述的一切将被记录在案，清楚了没？”
　　对面的隋琮点了点头，头埋得更低了。
　　“五月十一号，也就是上个周五晚上，你在做什么？”
　　“在宿舍睡觉。”
　　“一直都在宿舍？没去过别的地方？”
　　在犹豫的过当，欧阳英又狠狠拍了拍桌子，隋琮又是一个激灵。
　　“没。”
　　“还去了哪？说话别像挤牙膏似的，姑奶奶我性子急。”
　　“还去了训练馆。”
　　说到这里，欧阳英抬起眼皮看了隋琮一眼。
　　“这么说，你承认杨天赐是被你打晕的了？”
　　听到这话，几滴眼泪终于从隋琮脸上掉了下来，他摇着头，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不是我，我没想把他怎么样。那天，我在宿舍里，刚想出去，就听到杨天赐对易如淼说他知道伤害他的凶手是谁，还要约他晚上十一点去训练馆见面，所以晚上我就等到易如淼出去的时候跟了上去。”
　　“然后呢？你到了训练馆，看到了什么？”
　　“我到了训练馆，听到更衣室那边有声音，就躲到了泳池区。”
　　“等一下……你说你躲到了泳池区？想去泳池区肯定要穿过更衣室的，你怎么可能……”
　　“那天训练馆门没锁……”
　　隋琮说到这里，终于抬起了头。
　　“那天上午因为文化课老师请假，大家下了早训就回寝室补觉了。后来易如淼在泳池受了伤，下午训练的时候我走了神，就被教练罚晚上加训。本来应该是教练锁大门的，但是那天教练突然接了个电话，就让我自己加训完离开。等晚上我再回去的时候，发现训练馆的门并没锁上，我就从训练馆正门进去了。”
　　听到这里，欧阳英的眼神中透出一股寒气，“你说因为易如淼受了伤，你下午训练就走了神，为什么？”
　　隋琮的喉结上下翻滚了一下，眼神飘向了一边。
　　“因为我发现，易如淼的腿伤，可能和我有关。”
　　“易如淼腿上的伤也是你弄的？”
　　“不是，只是他受伤的时候，我一直在他身边。那天我戴着的是一顶红色的泳帽，他游的很快，我一直在旁边的泳道跟着他，直到发现水里有血散开了我才回到岸上，但是那顶红色的泳帽我记得明明被我弄丢了，怎么会重新回到我柜子里，所以昨天晚上，我才想回更衣室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欧阳英冷笑了一声，不过是个红色的泳帽，怎么会让他紧张到大半夜潜入训练馆呢？不过是此处无银三百两。
　　“所以当你听到杨天赐说他知道知道凶手是谁的时候，你就先他一步，把杨天赐打晕了，这样就不会败露你伤害易如淼的事实了，是吗？”
　　“不是这样的，我从没想要杀他，就因为我手机突然响了，所以他才发现泳池这边有人，我原本想跑，谁知道他追了过来，我只是推了他一把，谁知道他的头就磕到墙角了……”
　　说到这里，隋琮终于有点抑制不住了自己的情绪，那事情自然不是他做的，自己为什么要承认，但是心底里又有怀疑，万一真的是自己那一推把他撞坏了呢？如果真的是自己，那又该怎么办？难不成自己真的要当杀人犯吗？
　　一想到这，隋琮的脸憋红了，他一把抓住欧阳英的胳膊，身体却在颤抖。
　　“警察姐姐，我只是推了他一把而已，我不能有案底，我还要考北大的体招生，我要是留下了案底，那我这么以后就毁了。警察……”
　　欧阳英被他拉扯地有些心烦，她皱了皱眉头，一边朝头顶的监控打了个手势，一边试图抽回那只被拉住的胳膊。
　　门开了，一个小刑警走了进来，“他现在太激动了，先让他休息一下吧。”欧阳英把胳膊用力一抽，走出了门外。
　　那哐当的一声关门声重重砸在隋琮的耳边，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留下了一大片黄色的尿渍。

　　梁康城从监控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欧阳英也迎面走了过来，她拨弄了一下额前的碎刘海，“第一次看见体育生这么胆小的。”
　　梁康城笑了笑：“还不是你对他太凶了。”
　　“我这够客气了好吗？”欧阳英的嗓子高了个八度，但随即又压低了声音，“不过，他没交代把杨天赐拉到浴室的过程。”
　　但是案发当天，杨天赐的后脑勺的确有大量的出血痕迹，除非，当时还有其他人也在场。
　　“所以你也觉得不是他？”从梁康城的眼里，欧阳英一语中的地读出了这样的信息。
　　梁康城对着欧阳英笑了笑：“我先去把里头那小子给放了。”
　　拘留所里关着的嫌疑人并不多，加上易如淼有伤在身所以一直是单间处理，梁康城打开易如淼的房门时，他正怔怔盯着自己腿上的伤疤，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易如淼自然知道嫌疑人已经抓到了，他站起身两只胳膊一伸，等了几秒却没人来开锁，这时他才抬了抬眼皮：“怎么？没抓着？”
　　“谁说我要来放了你了？”
　　听到这话，易如淼倒是苦笑一声：“梁大队长，你来难道不是来放我的吗？”
　　让自己大中午的在光天化日之下回学校，目的不就是唱一出空城计告诉犯罪嫌疑人，他手里已经有证据了吗？那当天晚上，嫌疑人一定会有所行动，当他听到昨天夜里警车响起的声音时，易如淼更加肯定了这一切。
　　梁康城掏出钥匙给易如淼开了锁：“我送你回学校。”
　　“不用劳烦梁大队长了，有人来接我。”
　　“哦？”梁康城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怎么？还有人知道你今儿一定会放出去？”
　　易如淼吸了吸鼻子，脸上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拍了拍梁康城的肩膀：
　　“梁警官，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个世界上总有人会和你心意相通？”说完这话，易如淼不失时机地又在梁康城的耳边哈了口气。
　　这近距离的举动又让梁康城感到浑身一阵酥麻，他感到喉咙里有点干涩，急切地想喝口水润润嗓子。
　　看着梁康城微微皱起的眉头，易如淼笑了笑，朝拘留所外走去。
　　拘留所的大门却在他即将握住把手前的一刻打开了，易如淼抬起头，两个小警察正押着隋琮往里走。
　　易如淼不敢相信昨晚抓到的竟然是隋琮，那是一张惊魂未定的脸孔，汗水从隋琮的脸颊不停地落下，在那惨白的脸上，一双无神的眼睛直到看见易如淼的那一刻才回过神，他一把抓住易如淼的胳膊：
　　“易如淼，救救我，打伤杨天赐的人不是我，我只是推了他一把，怎么可能是我，我还要考大学，留了案底我就废了，易如淼你救救我，救救我……”
　　易如淼看着隋琮被押进了层关着自己的那个屋子里，铁门关上的声音中夹带着隋琮的最后一丝呼救，随即一切又重归平静。梁康城走到易如淼身边：“怎么，没想到是他？”
　　梁康城意味深长地看着易如淼，这个结果的确是易如淼所没想到的。易如淼没有说话，只是朝关着隋琮的那扇铁门望了一眼，随后转身走出了拘留所。

　　滨城刑警大队位于一座小山坡的半腰上，从拘留所出来需要从这条小山坡上走下来才能到大马路上，从远处的大海上飘来海水湿咸的味道，而在山坡的尽头，一辆白色的轿车停在那里。
　　自由的空气真是新鲜啊，这感觉让易如淼都觉得浑身上下仿佛打通经脉一样舒畅，脸上也不由露出一个难得一见的笑容，他走向山坡下停着的白色小轿车，不用看便知道那里面坐着的是谁。
　　易如淼打开车门便钻进了车里，驾驶座上，白之航戴着一副能遮住他半张脸的墨镜，鬼鬼祟祟地看着周围的环境。
　　“你大爷的，我一在职员工，大白天你让我跑出来接你越狱？”
　　“谁说我是越狱？”易如淼瞅了眼白之航，“我是正大光明走出来。”
　　“嘿你小子，还好意思说自己是正大光明地越狱。我现在就把你送去汽车站，车后座上有给你买的衣服，你换一下，等你逃出滨城，咱俩就井水不犯河水。”白之航一边说着一边拉上手刹，过了一会又歪了歪头想了一下，“对了，记得被警察逮住的时候可别把我给卖了。”
　　易如淼看着身边这个新来的小校医的一举一动，不禁露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可或许是重获自由的快感，让他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有点可爱。
　　“我说白大夫，你是不是香港警匪片看多了？”
　　“你才香港警匪片看多了呢，我可告诉你啊，我来接你越狱，可不是怕你把那天的事昭告天下才来的，那天纯粹是你瞎想，我同事突然给我发了个文件，我一打开就是那样了。”
　　“好好好，我知道你不是怕我把那天的事说出去才来接我的。”易如淼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要去拿车后座上的袋子，刚够到那只袋子，他转过的身子却停止了动作，一张脸却借机凑向了白之航，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知道，你是心疼我。”
　　“呸，我心疼你？老子才不吃你这种类型的呢。”白之航虽然口头上这么说着，但是他不得不承认，旁边这张棱角分明的脸的确是暴殄天物，似乎是要让自己也相信自己所言不虚，白之航又补上了一句，“谁喜欢你这种冷冰冰耍酷的了，幼稚。”
　　易如淼撇了撇嘴，不过他才不在意自己在一个基佬眼里到底有没有魅力，不过调戏旁边这个小校医，却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一股快感——不对，不仅仅是快感，而是一种巨大的满足感。这样的满足感甚至大过了自己校内比赛拿下了第一名之后的感觉，但是这样巨大的满足感从何而来，自己却无从知晓。
　　或许是因为，自己竟然也可以随意凌驾在一个成年人之上了吗？易如淼无意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下去，他摇了摇头，嘴上还带着笑意。
　　“好好好，让我看看你都给我买了什么衣服。”
　　易如淼打开纸袋，脸上的笑容却逐渐凝固了。
　　“这都是些什么啊？”从袋子里，易如淼翻出了一条碎花小红裙，一脸问号地看着白之航。
　　“难不成你还要光明正大地上车吗？不伪装一下自己怎么跑路？”
　　听到白之航的这番说辞，易如淼感到刚才的可爱可能只是假象，那分明是蠢。
　　“我说大哥，你真是看警匪片看多了吧，我一个一米八五的人穿碎花小红裙才更惹人耳目吧？”
　　“额……那不还有别的吗？”
　　看着白之航眨了眨眼睛，易如淼确信他的确忽视了这一点，他掏出那条碎花小红裙，紧接着又拿出了一顶巴拿马风格的草帽，他戴在头上试了试，从后视镜里看去，是专属于这盛夏的样子，他努了努嘴：
　　“这帽子倒还不错。”
　　白之航看着易如淼对着后视镜摆造型的样子，分明也是个青春阳光的大男孩啊，怎么到了学校里就变成了一副阴郁丧气的样子呢？
　　似乎是注意到了白之航的目光，易如淼摘下帽子：
　　“搞笑，我为什么要试帽子。”易如淼把那顶帽子重新塞进了袋子里，“警察抓到那晚闹事的人了，所以才把我放出来的。”
　　白之航听到这里长舒了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在纸条上写‘明天中午，滨城富阳派出所，开车来’，意思就是要越狱呢。不过你怎么知道你今天肯定就会被放出来，要是没抓着那闹事的学生呢？”
　　“那就让你白跑一趟呗。”
　　易如淼一边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一边毫不在意地说。
　　“哎，你这人……你知不知道在职员工大白天偷跑出来被抓着是要罚钱的？”易如淼依旧看着车窗外的景色，阳光灿烂，海天一线。
　　白之航摇了摇头，“算了，送你回学校吧。”
　　“不。”
　　白之航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易如淼。
　　“我们不回学校，”易如淼看向白之航，那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又弥漫起大雾，“送我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