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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番外篇(一) 青春的过错(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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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岩蓦地中断拉计程车车门的动作,目光跨越鱼贯横行的车辆,快递到斜对面一个低垂着脸的人身上。
田静舒在马路一边等待穿行。这个时刻,仿佛有着特殊空气的感应,她略略转了头。
他们的视线穿透时空联接到一起。周围的影像模糊退隐,任何对白都显得无力。一切只是淡了回忆。
田静舒径先收起百感交集的表情,结束了和庄岩的四目相对。
庄岩眼睛直直看着她,脚步对准迈过来。
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田静舒慌乱地搜寻着寒暄词,想说过的好吗,又觉得是明知故问,最后改成两个字:“真巧。”再补上一个温婉的笑容。
“找个地方坐一下吧。”庄岩单刀直入邀约。
田静舒尴尬又有说不出的难过,想拒绝,看到他赤裸裸的寄望,到底心有不忍,“可以。我知道前面有家店的环境很好。”
她熟门熟路地带他往回走一段路。
“你怎么会到D市来?”
“有审计业务。”庄岩的回答简单明了。
“对哦,你现在的事业如日中天了,真是给我们金(3)长脸了!”田静舒故意轻松地以调侃的口吻表达与有荣焉之情。
庄岩脸上掠过一抹惨淡,没有回话,静静跟着她走进一家咖啡厅。
找位置坐下,翻茶水单,连贯自然的动作,恰到好处地忽略了他的默然无语。
“看看你要喝什么。”田静舒递来单子,熟稔地尽着地主之谊。
没有翻水单,庄岩直接给了回答:“茶。”
田静舒毫无准备地一滞,停顿半晌,把自己排为局外人,以平缓的语调建议:“这里的咖啡都是现磨的,味道不错,你可以试一下。”
“我要碧螺春。”庄岩清晰而坚定地重复。
心有一瞬间的窒息,田静舒竭力淡定神情,挥手招来服务生,“一杯碧螺春,一杯黑咖啡,不加糖。”
庄岩的眼神明显地一黯。
等茶和咖啡的间隙,沉默横亘在相向坐定的两个人之间。田静舒微微地笑笑,以随意的口吻说话,“时间过得真快,一晃我们已经这么老了。”
“很长。”庄岩的语气沉沉的,泄露了内心的倦怠。
猛然被无力的感觉袭击,田静舒慢慢呷了一口冰水,“你跟班上的同学有联系吗?”
“部分联系。”庄岩凝视她细问:“去年的同学会你怎么没来?”
田静舒以一副遗憾的语气说道:“过年事多,协调不开。”
“你过得怎么样?”庄岩终于问出口了。
“还行吧,家庭主妇,也没什么大事。”田静舒表现得很满足。
庄岩紧紧盯着她,企图看出一些谎言的痕迹。
被他看得心虚,防御差点崩溃,田静舒又喝了一口水。咖啡怎么还没好?
终于,服务生把庄岩的碧螺春端上来,陈旧的醇香冉冉涌出来,热腾腾地切割了他们异样的情绪。然后,黑咖啡也姗姗来迟地露面了。在咖啡香的氤氲里,田静舒优雅地端起杯子,浅啜了一口,“大多数同学都结婚了吧?”
“是。”
“听说一个个都变得成熟稳重了,岁月不饶人,我们寝室那三个都有小孩了。对了,你结婚了吗?”
心猛然提起来,庄岩清楚回答:“没有。”
“虽然你比我晚一年,但年纪也不算小,该成家立室了。庄岩,事业重要,家庭也同样重要。”田静舒谆谆说道。他独自在路上已经走了太久,她真心希望他身边多一个相扶相携的人,分享精彩,分担阴郁,分解疲累。
“我等那个一起喝茶的人。”庄岩以深邃的眼眸凝视她,慢慢迸出一句话。他沧桑的声音里充满对她的企盼。
他的茶原封不动地搁在那里,袅袅的热气一缕一缕缭绕,显得备加失落。
在他的逼视下,思维有些艰难,田静舒低垂眼帘搅拌咖啡,逃避了庄岩期待的目光。
“除了茶,还有很多饮品,味道更好,你应该尝一尝。”田静舒独善其身地平稳阐述。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庄岩的眼睛紧紧按住田静舒。
时间一分一秒有感知地流过。
不敢直视那道受伤的目光,她的焦点始终留在咖啡里。
“我赶飞机。”庄岩起身,带上沉重的嗓音。
田静舒终于看向他,嘴角挂着恬淡的笑容,“那你快去吧,别误机了。”
她眼里散射的只有平和,庄岩促然移步。
他悲怆的背影一如当年。
汤匙从指间抽离,撞出一个清脆的声响。笑意在脸上退却,所有的伪装悉数分崩离析,田静舒孤绝地看着庄岩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扬手招来服务生,“给我一杯碧螺春。”
田静舒张扬着伤痛的眼睛慢慢碰触庄岩那杯冷遇的碧螺春,它稀寥的热气叹息一样地拼贴着他们杳远的过去。
大学那个时候,不管上课还是自习,她总会不分场合地打瞌睡。一次逛超市时,走过茶叶的货架,他说她需要喝茶提神,就随手拿了一包碧螺春。她还记得,是三块九毛钱,125克的净含量。
茶叶放在他那里。早上,由他用保温杯泡好一杯浓淡适中的清茶带过来,中午和傍晚,她拿杯子回寝室续水。晚自习时,她常常把最后一口茶留给他,因为,他说喝完的人倒茶叶、洗杯子。不过,喝了茶,她身体里的瞌睡虫还是狂魔乱舞。但是,每天喝茶已经成为他们的习惯,他们也喜欢上了碧螺春那种甘香的味道。
有一次,他们一起去看她一个陶艺专业的高中同学,并跟着那个同学动手做陶艺。他提出了制两个茶杯,一人一个。他们还费了一番心思想图案。开始他说在杯身上绘一个“庄”,里面的“土”就从她的“田”里拿过来,她以晦涩牵强为由推翻了。不过,这也激发了她的灵感,她带着强势说,不论你是石碎还是群山,统统都纳到我的“田”里。所以,最后确定下来杯身的图案就是田字对角的两个格子里分别刻一个W和一个厚实的圆点,W代表绵延的群山,圆点就是石碎;杯盖上是同构思的小图。以示区别,他的石和山在左对角的格子里,她的是右对角,还加上了各自的学号“21”和“15”。他们把杯子做成黄色,意蕴着黄色的石头、黄色的泥田。
她叮嘱他好好保管他那个茶杯,参加工作了,每天晚饭后,他们要各用自己的杯子品一盏茶。他就接口说,到时候该她泡茶了,还兼洗茶杯。他还说,他努力工作,储存资本,他们以后要喝精品茶,喝到牙齿都没有了还继续。而为了洗杯子不费劲,那两个杯子的杯底浅浅的,杯身粗粗的,还做了茶隔。后来,她心血来潮地跟他换了杯盖,并且很有创意地说彼此为对方遮尘挡污。
他们是同一个省的人,她还是C市本地人,他们勾画好了,毕业后他就留在省会的C市工作。他们租个住房,先领结婚证,挣够房子首付的钱后,就办婚礼。那个时候,他们离幸福很近很近。
然而,处在象牙塔的他们未来薄如蝉翼,这幅蓝图只来得及规划,来不及实现。大学没有毕业,他们已经天地渺茫。
毕业后,她和陈桓一起来了D市,直至两年前,陈爸爸病逝,由陈桓接管公司,她跟陈桓才再回到C市去。
他们同在C市,却已天涯海角。
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只要刻意,C市绝对可以变得很大。这两年来,他们没有碰过面。其实,毕业之后她就屏蔽了所有通讯,大学同学几乎不联系,只除了那三个要好的室友。也听她们说过他在找她,但她拒绝回应。没想到,她来D市看一个朋友,竟然会与他不期而遇。
命运不可捉摸,莫过于此!
不联系,并不代表她完全没有他的消息。他在注册会计师的轨道,一点一点露出头角,特别是近些年,对于他的报道和采访日益增多。她记得他表情很丰富的,谈起未来时的意气风发,诙谐地搞恶作剧,生起气来闷不作声,而且他们两个人的笑点都低,看幽默故事总是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甚至试过笑到肚子疼。可是,媒体里的他,锋芒磨砺得从来没有一丝笑容,不论在什么佳绩面前,他都是一副淡冷凝肃的表情,她看得心也会牵牵扯扯地疼。
田静舒用手指围住她刚点的那杯茶,隔着无回的光阴,慢慢饮下一口碧螺春。
她遽然被似曾相识的香醇击溃,泪汹涌而下,簌簌滚进她捧在手心的茶杯里,和褐色的茶水迅速融为一体,谐和得看不出一点痕迹。
这种品味的幸福,只属于过去那些旖旎的回忆,她那个承载着繁花似锦未来的杯子在六年前就随往昔一起丢掉了。
六年,成就一位超拔会计师的时间,也让一切沧海桑田。
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一些东西,错过就是错过了。不管她情不情愿,这一季的春花烂漫都凝结在了那个时候。
她就像粘在窗户上的苍蝇,前途光明,却没有出路,因为她当初的决定就已经把自己逼到了死角里。
她的爱只能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