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晴天》程汐

14、第六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

　　叶海伊偏坐一角,清寂地自斟自饮，周围的鼎沸喧哗丝毫与她无虞。
　　“音乐会如此成功，叶大钢琴家怎么还闷闷不乐的？你的最佳搭档呢？”调侃着说话的是美术界一个赫赫有名的画家。
　　叶海伊苦涩地笑了笑，“他应该在弹奏《春天交响曲》。”回来的一路上，卓粤反常到破绽百出，关切之下，他说，我见到她了，声线轻缓，可是眼底掩不住的热切光芒，那么伤眼。
　　“才刚结束又开始准备了，这么卖力！”
　　“你们今天弹的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啊。”
　　“对，配合可默契了。”
　　除了那个大画家，陆陆续续有作家和歌唱家加插。这里是C市著名的一家高档酒吧，叫“谧觅”，只对VIP客人开放，能进来的都是各界的名流。
　　又一个喜剧演员抱怨说：“音乐家就是多愁善感，搞得跟哀乐似的，什么时候换个风格来场喜庆的？”
　　“云开月明了，以后都是欢乐颂。”叶海伊话说完，却觉得沮丧与受伤的感觉一齐涌上来。
　　“是吗，下一站到哪里？”
　　叶海伊有点黯然神伤，“不知道。”
　　“你师兄一不在就伤心成这个样子，来，让你遥寄相思。”一同道戏谑着离开钢琴腾位。
　　确实，有点事做也好，叶海伊不推不却坐上去，轻车熟路弹起旋律。可是，越弹心里越添堵，一曲终了，怅惘已经泛滥成灾。
　　到这间酒吧来的大多有自己的消遣，调笑几句之后又剩下叶海伊暗自神伤。
　　“简短的一首曲子怎么能承载那么重的心事？”淳厚的男声进入耳朵。
　　叶海伊抬头，认得他叫徐礼，是知名的笙演奏家。他径自坐到她对面，放下酒杯。
　　“是吗，你倒说说有什么样的心事。”叶海伊不以为然。他们虽然同属演奏界，但她从来不觉得笙能碰撞到钢琴，对他和民族乐也是不在意的。
　　“悲伤中感到释怀，可是又有种不甘心的遗憾，却偏偏无可奈何，什么都抓不住，情绪摇摇欲坠，最后无声叹息。”
　　叶海伊蓦然一滞，他竟然如此细致深刻地解读了她！震荡之余又有些感动，从来都是她关注卓粤的琴声，随它喜而喜，为它悲而悲，没想到也有人认真听着她。心一软，她脱口而出：“爱情死了，能不难过吗？”
　　“为卓粤？”徐礼话里却没有太多的疑问，“传言都说叶海伊爱卓粤。”
　　“没错，我爱他。”叶海伊大大方方地承认。都到这个份上了，给它一个名正言顺的祭奠吧。她真的很爱很爱他，自从五岁时看到他投入弹琴的的迷人侧影，那一刻她就暗暗决定一切向他看齐，也因为他，她对钢琴多了一份狂热的期待，甚至在大一那年背井离乡只身去巴黎，只是为了让琴艺更精湛，能与他并驾齐驱驰骋在音乐的海洋。
　　“你们配合的确默契，堪称天造地设。”徐礼客观发表意见。
　　“曾经我也以为我们志同道合，”叶海伊唇角流出一丝忧郁的笑意，“原来我只是一厢情愿。”
　　“怎么，告白遭拒？”徐礼状况之外地安慰，“再接再厉就好了，叶海伊不是向来都自信满满，有什么拿不下的？”
　　“再自信也敌不过事实真相，他心里的人一直就不是我。”叶海伊无奈地泄露了隐藏的悲哀。在酒精的添油加醋之下，往事的缺口徐徐打开。
　　她归国后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迫不及待找到他，却猝不及防地发现他身边多了一个人，女的，说是他的学生，叫吴思协。她灵敏地嗅到一种危险的气息，他天性清冷寡淡，一向与异性保持着泾渭分明的距离，曾有不少女同学想借请教问题的机会接近他，都被他严正拒绝了，他是爸爸的学生，因着这一层师门情谊，她跟他才有深入的交往；而且，他的宝贝钢琴是他最珍视的，现在却允许一个钢琴白丁在上面盲目敲击；更不可思议的，他竟然配了钥匙，让吴思协在家里自由出入。
　　她心里嫉妒得发狂，特别是看到他不厌其烦一遍遍纠正吴思协的弹奏错误，心里更加不平衡，他对她何曾这样耐心细致过！
　　稍稍窃喜的是，吴思协天分不高，琴音含糊发紧，经常把谱弹得错误百出，旋律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尤其是在连奏这一节，无意识间就自由处理成了断奏。他对音乐向来一丝不苟，听觉对于声音优劣的辨别异常敏锐，自然不会姑息这种有失偏颇的练习方式。他对吴思协的严苛要求恰恰膨胀了她的自信心，她觉得他们在钢琴上的差距是她最有利的优势，她甚至冷酷地祈望，永远不要让吴思协达到他的标准。
　　他们两个人之间没有豪言，没有壮语，甚至连关系都不明确定位，可是她的忐忑如芒刺在背，于是在演奏会的准备空档，她拿着那张预留的门票到他家。
　　不出所料，吴思协正在那里练琴，是《肖邦练习曲No.2》。她弹得摇摇晃晃的，没有基本速度，容易、顺手的地方，越来越快，复杂、困难一点时，又力不胜任地慢下来，听得无所适从。可是吴思协还是对着谱，一遍又一遍地弹奏。因为爱情而竭尽全力，这种心情她早有过，并且一直以行动实践。
　　“基础的断连奏还没学好，你不觉得弹它太勉强了？”她说话毫不留情。
　　吴思协脸上立竿见影现出沮丧的挫败，“是挺难的。”
　　“天赋很重要，而且你已经过了学琴的最佳年纪，得加倍下苦功了。”她以高不可攀的优越感说道，“卓粤喜欢肖邦，七岁时就把这首练习曲弹得满堂喝彩，不过我要他指导了好久才达到他那个水平。”倒有着欲盖弥彰的炫耀。
　　看着吴思协眼里的光芒逐渐暗淡下去，她心里真有一种扳回一局的快感。
　　“你喜欢卓粤吧。”
　　“我……”吴思协有种心事被看穿的难堪。
　　“他那么出色的人，很难不动心，我也爱他。”她居高临下地下战书：“我们各自凭实力，公平竞争。”
　　吴思协措手不及地怔愣着，她也点到即止，“我的演奏会，邀请了卓粤伴奏，不忙就来听听吧。”门票放在钢琴上，她磊落离开。
　　不必恶言相向，只要戳着痛处，就能一针见血，她深谙心理学。
　　让她喜出望外的是，吴思协竟然自动知难而退。自始至终，他没有关于吴思协的只言片语，只是有时候说着话就会突然沉默下来，怅然若失地看着钢琴那个方向。对于他的失常，她是能理解的，对一张琴凳都会习惯，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况且，连她看到他家里空荡荡的都会不适应地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但她自信时差可以重新调整回来。
　　一切变得光风霁月，他每天心平气和地开车去上班、下班，一如既往地弹琴、谱曲。她与他之间也回归到以前的相处模式，偶尔见一下，谈一谈曲谱上的问题。没有威胁，她反倒不着急了，她是骄傲的，也是矜持的，她不愿主动采取行动，而执拗地要等他的表示。
　　那些时候，她觉得离幸福很近，很近。
　　日子以最普通的方式流走。
　　那日，他新作了一首曲子，她正好在他家里，就直接用他的钢琴。她一直很推崇他谱的曲。
　　又是小调，低低沉沉的，试奏完之后有种怅然若失的钝重，于是她随口问：“你最近怎么都走伤感路线了？”
　　“我无法阻挡。”他话说得很轻，她也没在意，随手将琴盖上的苹果拿掉。
　　“海伊，不用。”他却出声制止她。
　　“放在这里多不协调……”电光火石间，她猛然明白了什么。刚开始练琴时，有些人比喻手型“象抓个苹果”一样，吴思协病急乱投医，就在旁边放了一个苹果。
　　领悟只在一瞬间。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把她叫回来？”心里受到的冲击如此汹涌，她连声音都在发颤。
　　在凝固的空气中，他踱步走到窗边。月亮的清辉泻满高楼的缝隙，他萧瑟的侧影映在落地窗上，些许模糊。
　　“我找不到她。”他低而惆怅的回答洇入了夜色中。
　　难怪他的曲风越来越忧伤，原来早就转换了一首名为《等待》的曲子。
　　疼痛穿心而过，她无计可施地问：“那你就要一直这样，抓着过去不放吗？”
　　沉默半晌，他转过身来，自若的脸上，沉淀了所有波澜。可谁又知道，平静的表相之下到底掩藏了多少暗潮汹涌。
　　直直看着她，他固执的话缓缓落地：“钢琴的声音一旦发出，无法加以改变。海伊，其实爱情也是一样的。”
　　冬天已至，寒风肆无忌惮地灌进来，一室的冷。而那个苹果在她手里沉寂着黯然的红，直伤到心底。
　　“当时确实存了不轨的心机，将她稀薄的自信扫得荡然无存。”叶海伊从娓娓的回忆里跳出来，落寞地喝了一大口酒，“果然，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这么多年来，吴思协一直销声匿迹，这场由她发起的战争，没有赢家。但是，她心里还隐隐有着一丝期待，时间可以带走一切，说不定哪天他就幡然醒悟，他们志同道合，她才是最适合他的。所以，他们一直云淡风清地相处，尽管各自都在城市熙攘的尘嚣里寂寞，尽管四季循环往复堆积蹉跎了青春岁月，尽管他们的韶光年华在僵持的孤独琴声中片片凋零。然而，当看到他枯寂了多年的脸上因乍然相逢而流露出惊喜的生动神色之后，她如当头棒喝，原来吴思协的位置一直固若金汤，心里所有的幻想瞬间破灭。
　　“因为爱一时冲动人之常情，”徐礼很理解她，他说，早期他一心扑在事业上，后来女朋友发请帖了，新郎不是他，当时偏激地想杀了他们再自杀。
　　叶海伊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你比我惨。”
　　“那会认定了非她不娶，觉得如果没有她，生命都没有意义。但是现在走过来了，发现不过就那样，依然活得好好的。”徐礼真真切切地说，“很多时候，我们往往把别人想得太重要，而低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叶海伊突然觉得豁然开朗了，与徐礼惺惺相惜：“为往事干杯。”
　　豪气地喝了一杯酒之后，徐礼又智慧地说：“钢琴发出的声音不能改变，但是终会消失，休止符之后，肯定会响起另一个声音，比之前的更悦耳。”
　　“说得好！”两个人再次爽快碰杯，酒花激烈地溅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