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复生的恋人》王右一

5、叛逆

　　“章老师，你们这样三天两头的光顾校医院，真不打算办个年卡？”孙志斌将碘酒和创可贴放在章程的手里。
　　“办年卡的钱我更愿意去庙里求个平安福。”章程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走到里面休息室。周一鸣绞着手指低头坐在那里，章程小指撩起他额前的发，嘀咕了一句：“头发该剪剪了。”他顺势托着周一鸣的下巴让他抬头，少年眼神清澈，章程刚与他对视便不受控制地滑开视线。
　　他往周一鸣嘴里塞了颗奶糖。
　　上次看他还挺喜欢，章程便又买了一包哄小孩。
　　章程将泡了碘酒的棉花按压在周一鸣脸上时，他没忍住“嘶”了一声，眉头也不悦地皱起，像是一颗石子扔进平滑的水面，打破了平静的假象。周一鸣忍着疼不发出声音，却不知他抽搐的眉毛泄露了内心，章程好笑地看着他装作无事，故意下手重了些。
　　周一鸣险些从病床上跳起来，一双眼睛瞪着章程。那眼神让章程想起野外被枪声惊吓到的小鹿，黑黝黝的眸子里充满警惕。
　　章程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幼稚，手下放轻了些，开口道：“为什么打架？”
　　周一鸣垂下眼睑不说话。
　　“我相信你不会无缘无故的打人。”
　　周一鸣嘴里的糖换到了另一边，却还是梗着脖子不说话。
　　这人，骨子里的执拗真是从小到大一点没变。章程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周一鸣自己不想说的话，任谁都没有办法撬开他的嘴。与其问他，不如从张之易那里下手更快一些。章程替周一鸣处理好伤口，撕开创口贴贴在蹭破皮的地方。为了防止自己手抖贴错地方，章程下意识地弯腰靠近了些，因此当他贴完长舒一口气，笑着扭头准备和周一鸣邀功时，眼镜撞在了他的脸颊上。
　　孙志斌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两人一齐捂着伤处。
　　孙志斌：“章程，我没记错的话，你进来是上药的不是和周一鸣打架的吧？”
　　章程红着脸，恼羞成怒地吼了声“闭嘴”。声音太大，遮住了周一鸣的轻笑声。他歪着脑袋打量着章程，这是在他十六年的人生中，从未碰到的类型。章程身上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与热情，然而有时又会浮现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沉稳，两种极端的情绪在他身上交替出现，让周一鸣觉得这个人十分的有趣。
　　况且直觉告诉他，章程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他身上的气质，与这个偏远的小县城格格不入。
　　“行了，回去上课吧。”
　　章程慢悠悠地走回办公室，脑海里都是周一鸣发红的眼角。他突然发现，认识周一鸣后他一直在被各种事情推着走，所有事情都是下意识而为，此时他终于有时间思考，问自己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真的能照顾好他吗？
　　章程的妈妈三十多岁才怀上他，因此他出生后就成为了全家人的眼珠子，从小浸在蜜罐里长大。他长的好，人又开朗乐观，几乎没有人不喜欢他，因此在恋爱上也是一帆风顺，从来只有别人追他，除了周一鸣。不管是二十八岁的周一鸣，还是十六岁的周一鸣，于他而言都像是高考试卷上他未解出的最后一道大题。他不知道自己选择照顾周一鸣是不是正确的，他不会知道自己是否能够照顾好对方，很多人说章程，即便二十多岁了，依旧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章程突然很想抽根烟。
　　他没有抽烟的习惯，然而此时此刻，他迫切地需要尼古丁来释放对未来的担忧与烦闷。
　　他并没有养过孩子，家里也没有弟弟妹妹给他练手，甚至朋友一直说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扪心自问，他真的做好了准备，承担某个人的人生吗？况且曾经的周一鸣是那样的优秀，甚至超过了章程，那他又该怎样做，才能使他重回那条优秀的道路上。
　　章程心事重重地回到座位上，开始准备明天上课的教案。不过他的烦闷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某个优秀的人，在下午体育课上，又和别人打架了。
　　章程以前经常看熊孩子折磨家长的短视频，还看的哈哈大笑，然而这事情落在自己身上，他是半点也笑不出来了。
　　周一鸣这次打的还是隔壁班的学生，据体育老师所说，两个班原本准备来个篮球对抗赛，结果打着打着就动上了手。章程看了眼周一鸣，他的眉骨被蹭破了皮还流了血，上午刚贴的创可贴也不知飞去了哪里。看他抿嘴阴沉的神色，就知道又是问不出答案，只能重重地叹口气。他的视线看向旁边，意外发现和周一鸣一起打架的，是上午的被害人张之易。
　　章程登时就愣住了：“张之易，你怎么又和周一鸣打上了？”
　　这句话说的有歧义，张之易立刻抬头抗议道：“老师，我这是见义勇为！”
　　章程忍不住笑了：“你上午也是见义勇为？”
　　张之易缩着脖子不说话。
　　“说说吧，为什么打架？”
　　张之易瞥了眼周一鸣，将头转向一边：“我不能说。”
　　章程看向周一鸣，果然又是他惹的事。他无力地叹了口气，对周一鸣道：“你先回教室。”
　　周一鸣猛地抬头，似乎是在疑惑为什么留下来的不是自己，张之易这个大脑没有褶皱的孩子立刻就问了出来：“章老师，我是见义勇为的，为什么把我留下来啊？”
　　章程摸着他的狗头，在心里道：因为你傻呀，孩子。
　　果然，没有周一鸣在旁边，张之易很快就把事情经过倒豆子般说了出来。江县是个小地方，周一鸣家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很快就传了个遍，并且添油加醋偏离了事情的真相。张之易上午被打纯属最欠，当时他贱兮兮地问了周一鸣一句：“周一鸣，听说你妈是和相好的跑了，所以你爸才砍人的是不是？”
　　章程听完这句话，没忍住在他脑袋上糊了一掌。
　　张之易抱着脑袋委屈道：“老师，我这是关心他。”
　　章程忍住没再糊一巴掌：“你那是关心嘛！那下午呢，下午又是怎么回事？”
　　“下午也差不多，就是隔壁班的人在讨论周一鸣家的事被他听到了……”张之易愤愤不平，“那群家伙嘴比我还贱，我们下手都轻了！”章程发现这孩子是真傻，还挺正直，就是有点六亲不认。
　　章程拍拍他肩膀：“行我知道了，回去交两份一千字的检讨，这周末前交给我。”
　　张之易还试图讨价还价：“章老师我帮你通知周一鸣，能少写一份吗？”
　　章程微笑：“周一鸣作为受害群众，弱小的心灵已经受到创伤，不需要写检讨。”
　　可怜张之易，小小年纪就感受到社会厚此薄彼的残酷，愣着一张不敢置信的懵逼脸走出了办公室。章程有预感，如果就这样放任周一鸣不管，他每天都会和别人打架。偏偏这家伙心思比海还深，整个人就如同只有九分之一露在外面的冰山。章程想了想，决定将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拨通了好友赵奕的电话。
　　向来秒接的家伙，这次电话足足响了五秒才接通：“喂，哪位呀？”
　　赵奕捏着嗓子没个正形，章程光听声音就能想象，他现在一定是靠着老板椅，脚搁在桌子上听的这通电话。
　　“别贫，我有正经事找你。”
　　电话里传来椅子转动的声响，赵奕再说话果然正常了许多：“说吧，什么事需要哥哥开导。”
　　“我有一个学生……”
　　“学生？你不是出家去了吗？哪来的学生？”
　　这下轮到章程被问懵了：“出家？谁说我出家了？”
　　“圈子里都在传，说你在周一鸣死后心灰意冷，决定落发为僧遁入空门……”
　　“这谁传的，怎么不去写小说呢！”章程本就心烦，现在干脆被气的脑袋疼，“我就是想出去散散心……行了你别再打岔。我有个学生父母去世了，去世的过程比较惨烈我就不详细叙述。他本来的性子就内向阴沉，现在更加严重，今天就因为父母的事和别人打了两次架。但是他不可能换个环境，也不可能让别人不再讨论这件事，有什么办法能开导他吗？”
　　赵奕没有说话，听筒里传来指尖扣着桌面的声音。
　　“嗒、嗒、嗒……”在这样的声音里，章程不由地屏住呼吸耐心等待。
　　“他和父母的关系怎么样？”
　　章程想着第一天见到周一鸣的模样，再结合他父母的死，回道：“和母亲的关系应该不错，至于父亲……父亲可能有家暴的行为。”
　　“我没有见到本人所以无法给出最佳的方法，这里只能给你三个方向……”
　　“你等等我记一下。”
　　“性格内向阴沉，与此相伴的还有自卑，加上父亲家暴，会对他人的态度更加敏感。因此在对待他时，你一定要温柔，有耐心，不然会激起他反抗的心理。孩子，尤其是男孩，父亲的陪伴在他的成长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往往缺少父爱的孩子会不自信，因此你要培养他的自信。最后，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可以试试培养他的兴趣爱好，转移他的精力，大概就这三个方面。”赵奕喝了口水，“之后你可以一个礼拜向我反馈一下他的情况，方便我及时更近和调整。”
　　赵奕这个人，表面上看着是个不靠谱的花花公子，一旦涉及到他的专业，他会变得无比认真。章程真心实意地道了谢，决定从培养兴趣爱好，转移精力入手。至于培养什么兴趣爱好……章程想着他的细胳膊细腿，决定给他报个跆拳道班，强身健体。
　　然而放学后，当章程领着他去家附近的跆拳道班报名时，周一鸣却摇头：“花里胡哨的一点都不实用。”
　　周一鸣肯开口，说明他对这个的确有兴趣，章程笑着问他：“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周一鸣手指向旁边的泰拳。
　　章程看着泰拳老师黝黑精瘦的身材，想起以前电影里看到的剧情，忍不住敲了一下他的额头：“学泰拳，你想打死人吗？”
　　最后两人各退一步，章程给他报了柔道班。在章程眼里，柔道就是两个人摔来摔去的，看着也算是安全，希望能发泄掉周一鸣过剩的精力，不再和同龄人动手。本着来都来了的心态，章程去隔壁的书店买了各科的习题册。他才发现，周一鸣居然是个学渣。
　　今天下午他看了周一鸣转校前的成绩，说一句班级垫底并不为过。
　　周一鸣干的是工程造价，因为职业的原因时不时地就要考试，章程隔三差五地就看见他抱着一本砖头厚的书学习。再加上他那张看着是个聪明人的脸，章程怎么也无法相信，周一鸣以前居然是个学渣。
　　章程将厚厚一沓资料放在周一鸣的桌上，摸着他脑袋道：“这个月的月考要是能靠近班级前二十，我就奖励你一个愿望！”
　　“我们家鸣鸣真聪明，考了班级第一想吃什么？”周一鸣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母亲雀跃的声音，那时候他的父亲还未失业，这个家还没有散。他的眼睛突然有些泛酸，连忙掩饰地低头翻开练习册，压低声音道：“我会努力的。”
　　章程落在他头顶的手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温柔，这在他的人生中，是件稀罕物。
　　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但周一鸣内心十分亲近章程。他默默喜欢着对方犹如奶糖般的声音，笑起时眼角的褶皱。在父亲开始打骂他与母亲后，他内心深处一直渴望有个哥哥，能够带他与母亲逃离这个噩梦。章程有着他梦里哥哥所有的特质，温柔、亲切、长得好，他像是一块拼图，使他残缺的人生完整。
　　周一鸣不需要愿望，他只是不想让章程对自己希望。
　　只要说一句“你做的很棒”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