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未眠》苔枝

2、第2章

　　“楚医生，会客室有人找你。”办公室的门倏然被推开，护士阿琳半个身子闪在门外。

　　“是谁？”

　　“青森制药的林佳小姐。”

　　楚瑜听了皱了皱眉，她曾在研讨会上见过这位林小姐，两人互换了名片，但此后一直不曾见面，今天她来拜访，又是为了什么呢？

　　“请她稍等，我马上过来。”

　　门推开的那一刻，林佳便从会客室中央咖色的沙发上站起，往前几步，伸出了手，“楚医生您好，我是青森制药的市场部主任林佳。”

　　楚瑜迟疑地握了握手，客气的请林佳坐下，“林小姐，请问找我何事？”

　　林佳打开了茶几上的文件袋，掏出一封装帧精美的计划书，“楚医生，”她开门见山的说道，“这是鄙公司新研发的四联益生菌，已经进入了三期临床试验，我们公司希望能在您这里成立一个分中心，入组三期临床的消化道手术病人，不知您是否有时间？”

　　楚瑜没有翻动桌上的计划书，只是抬起头望着林佳，“杨教授同意吗？”

　　林佳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情，“楚医生，”她压低了声音，“很冒昧的讲，我们公司的高层商量过，您是我们最合适的临床试验的负责人，您先看一下我们的计划书，动物实验结果很不错的。”

　　楚瑜接过她递来的计划书，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乳酸杆菌，双歧杆菌……这是很成熟的四联方案啊，和市场上其他的制剂有什么不同呢？”

　　“您看动物实验的结果，”林佳豆沙色的指甲，指向了一副高通量的测序，“一般的益生菌存在难以定植肠道的问题，但是我们的产品，您看粪便里菌群的测序，还是非常显著的。”

　　楚瑜神色淡淡的，她合上计划书，“的确是很有潜力的产品，但是我没有这个时间，非常抱歉。”

　　“楚医生，”林佳自然的挽过她的手，仿佛多年的闺蜜聊天一般，“您是担心伦理的问题吗？这个并不困难，益生菌对于病人是无伤的，伦理委员会会批准的。”

　　“您等一等，”楚瑜脱出手来，“我去拿我的电脑。”

　　林佳虽不懂她想做什么，但还是耐心的等着楚瑜回来，看她打开笔电，调出一张幻灯，放在两人面前。

　　“四联益生菌的临床试验已经很多了，”她抚触着面板，一张一张的展示下去，“这是我做的荟萃分析，你看关于感染症状的置信区间，”楚瑜放大了屏幕，“-0.5到+0.5，这没有任何显著性，再看平均住院日，没有差别，术后并发症，没有差别，还有您说的定植问题，看粪便的菌落，别的产品也未必不能成功定植。所以，林小姐，我不太看好实验的结果，真的很抱歉！”

　　林佳一时哑然，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高层会认为眼前这个女医生，是最合适的负责人，“楚医生，”她试着转换战略，“您专业性太强了，我今天才明白为什么高层会推荐您，您说的问题我记下来了，回去我和学术部门讨论，您留一个邮箱可以吗？”

　　“可以，”楚瑜爽快的答应了，“我把这份文章发给你。”

　　“楚医生，学术部有新的解释后，我一定转发给您。”

　　楚瑜点点头，合上笔电打算起身，林佳款款地站起来，替她打开了门，“楚医生，多谢您的意见，”她笑着送她，“我听说今年孟教授是国家医学基金的评委，您的稿子，不知是不是在他手里。”

　　楚瑜一听，仿佛背上被蛰了一般，猛然回过了头，孟学桥，北江医院腹部外科的领头人，学界举足轻重的大佬，突然，她想起了计划书的扉页，临床试验总中心的担纲就是他。“原来是他推动的新药，”她暗暗想着，“如果此时答应下来，林佳就能帮她接上这条线，她今年的基金也就万无一失了……可是，这种改头换面的新药，又有什么意义可言，杨教授不就是看穿了这一切，才被药厂放弃了吗？”想到这里，她微笑着抬起头，“我今年的稿子写的不好，还要再积累几年，不急着申请下来呢。”

　　林佳呆呆的站着，她几乎不敢相信，有年轻医生能拒绝这样的交换，医学基金对于这些年轻人是什么，是范进中举，是鱼跃龙门，“她家里有矿吗？”她暗暗思忖着，“拿奖学金读完医科的，也不像啊……”

　　楚瑜不回头的走了，留下林佳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大厅里，34床的病人推着肠内营养泵，笑着和她打了个照面，“楚医生，”他高兴地说，“我今天不发烧了，也没有拉肚子，什么时候可以开刀？”

　　“保持一周，下周给你做。”

　　江桓完成了最后一台直肠，已经是晚上的11点了。“手术时间3小时41分。”巡回护士完成了最后的清点，“出血量20ml。”

　　“辛苦了。”他的助手们微微鞠躬示意。

　　江桓点了点头，巡回走上来，替他解开手术袍，“江医生，外面有家属送来的便当，你们吃了再回去吧。”

　　“留给他们吧。”江桓脱了手套，留下助手打扫战场，手术中的心流还留有余韵，他并不感觉饥饿，术中的每一幕像电影一般在脑海中回放着，髂总的清扫，邓氏筋膜的间隙，吻合的张力，一帧一帧，转动不停。他把自己关在车里，抽完了一整支烟，才在脑海里按下了暂停键，江桓掐掉明灭的烟头，启动车子，一路压着70码，穿过空旷的青山，开回了家里的车库。家中的窗帘阖着，并没有一盏灯，许欣还没有回来。

　　他转动钥匙，顺手开了玄关的灯，把外套留在了衣架上，客厅幽暗的光线里，偌大的黑色真皮沙发静静陈放着，下面铺着纤尘不染的咖色手工羊毛地毯，柚木的茶几上，摆着昨天才开的16年的麦卡伦，仿佛招着手让他过去坐一坐。江桓取了杯子，舀出几方冰块，倒出小半杯澄黄的酒液，略晃一晃，便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

　　浓烈的威士忌从喉尖滑到心头，凝涩的胃终于熊熊燃烧了起来，他松开喉头的领带，解开衬衫的第一粒扣子，又为自己斟了小半杯，这次的酒冰的透了，凛冽又温暖，压抑又炽烈，直直地走向心里，勾勒出了他最熟悉的，日日相见的轮廓。

　　正在此时，只听钥匙咔哒一转，门开了，他的妻子许欣回来了。许欣见他在，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换了鞋，也去吧台拿了宽口的玻璃杯，在江桓身边坐下，为自己斟了一些。“楚瑜没有答应接手临床试验。”她开口道。

　　“楚瑜是谁？”江桓抖出打火机，点燃嘴角的烟，“听着耳熟。”

　　“你们外科部门的楚瑜，那个女医生，杨教授的弟子。”

　　“噢，”江桓徐徐吐出一口烟雾，“好像是有这个人，她资历还浅，为什么要找她。”

　　“老头子看上的人。”许欣有些无奈，“你不知道她的背景吗？”

　　“不关心。”

　　“Chicago的phd，手里一篇NC，一篇PNAS，这个背景，很不错了。”许欣呷了口酒，“杨教授快要退休了，不愿意接手这些事，青山医院需要一个和我们对接的人，楚医生年轻些，但足够有能力，只是可惜了。”

　　“你承诺她什么？”

　　“横向经费不必说了，”许欣接过茶几上的打火机，也给自己点了烟，“这些大家都知道，但是国家医学基金，这个份量不算轻吧。”

　　江桓嘴角扯出一个冷笑，“发大子刊的人，会申请不到基金吗？”

　　许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也许楚医生也是这么想的吧，她还年轻，你已经不年轻了。”

　　江桓的面色沉了下来，他缓缓摇着玻璃杯，听着冰块叮当作响，“你想让我帮什么？”

　　许欣听了，爽朗一笑，眼角弯弯地垂下来，竟有了少女的狡黠和甜美，“江医生，”她按住了他的酒杯，“我从不需要你帮什么，我只想能做上主任夫人，你知道的，我们家的鸡蛋，从来不会放在一个篮子里。”

　　江桓没有说什么，看着她窈窕优雅的背影一步步上了楼，把客厅的幽暗静谧重新留给了他，她来了又去，带走了自己的杯子，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江桓陷坐在幽暗的黑影里，琥珀色的液体，折射着绚丽的光，他一饮而尽，碾灭了指尖的烟，打开冰箱，取出柜门上冰凉的盒装牛奶，也不倒进杯子，只是咕嘟嘟的仰脖倒入嘴里。胃里酒精燃烧的熊熊烈火浇熄了，然而留下的却是一片寂灭，好像这个器官不属于他似的。江桓缓缓上了楼，卧房没有灯，许欣已经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