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未眠》苔枝

1、第1章

　　“手术开始。”

　　“划皮。”

　　青山医院的百级手术室一片肃穆，时光仿佛凝固了一般，雪白的无影灯投下巨大的光圈，灯下的人五官耀眼的几乎透明。偌大的手术室陷入白昼的沉寂中，唯有心电监护的滴滴声，伴随着病人的心搏，透出而单调而规律的声响。

　　躺在蓝色铺巾下的病人，正是这个医院的VVIP。他是青山医院的创始人，也是青山这座城市“影子政府”的核心——青江财团的长老。十多年前，正是这个财团选址于此，于青屏山麓建立了这座宏大的建筑，直至今天，这座医院仍是医疗建筑的标杆，不仅于此，经历了十载的奋斗，它更以外科声名鹊起，成为了肿瘤界的横纲，得以打破公立医院的封锁，网罗各地医学精英。正因为此，姜正，这位财团的创始人之一，才愿意将病躯托付于此，交给外科部的主任，何琛教授担纲主刀。

　　何教授花甲之年，已快到了荣退的年纪。他曾是胃癌界的一把刀，曾以主持“进展期胃癌术前新辅助化疗”的临床试验闻名业内。而姜先生的术前影像学资料，正不幸处于胃癌的IIIb期，然而他果断拒绝了先化疗，再手术的方案，“我不愿于肿瘤共存，”他如此道“这是一个病人的心声！”

　　姜先生的分期已经偏晚了，幽门下的淋巴结已有鸽蛋大，此时开刀的确难度不小，何琛做了大半辈子的手术，面对如此VVIP，也着实有些紧张，“止血钳，电刀。”他的声音闷在口罩里，瓮瓮地不太听的清楚。

　　电刀如水，黄白的脂肪一层层绽开，很快，打开白线，就进入腹腔了。

　　何琛洗了手，在腹腔里探查了一番，脸上的神色便微微变了，肿瘤位于胃窦，和术前检查一样，第六组淋巴结也明显肿大，然而他不曾发现的是，幽门下淋巴结已和结肠系膜根部融合成团，仿佛拦路虎一般，挡住了他手术的入路。

　　“先分系膜前叶吧。”他的额角微微出了汗，和助手互望了一眼，更换了手套，超声刀吱吱地响起来，随着14v被轻松拿下，困难来了。

　　幽门几乎翻不起来，淋巴结晶莹剔透，一挤压就可能肿瘤播散，海氏干解剖不出来，网膜右静脉无从到位，大把结扎？这可是姜先生，自己晚年的名节，还要不要了。

　　何琛和助手狗咬刺猬不得办法，折腾了快有一个小时也没有进展。“何主任”，麻醉师提醒道“病人血压有点低，姜先生曾经有过腔梗病史，您要把握下节奏。”

　　何琛额头汗水涔涔，巡回护士已揩了几回。“请江桓医生下来吧。”

　　此言一出，手术室里一片窃窃私语。江桓是何主任的弟子，也是他多年的下属，然而青出于蓝胜于蓝，他这些年来风头正健，何琛对他也颇为忌惮。本来这样VVIP的手术，应该由他来做助手，然而何琛没有选择他，而是挑选了江桓的师弟，俞飞，用意已不言而明了。

　　手术室的自动门无声地打开了，所有人抬起头，却见江桓一身浅蓝色的洗手衣，端着双臂站在门外，他竟然已经消了手？何琛心里又惊又怒，他难道不应该先来看一下，是什么地方遇到困难了吗？还是……这个人早已读熟了片子，已对这场手术了然于胸了吗？

　　正思考间，江桓已穿好了手术衣，洗手飞快地替他带好手套，他和俞飞一转身，便替换了他的位置。“何主任，”他看了一眼腹腔的情况“Helen干肿瘤咬死了，这部分系膜不必保了。”

　　“肠子血供怎么办？”

　　“血供部分的横结肠切除就是了。”

　　沉默，台上一片沉默。

　　江桓却不以为意，他接过护士递上来的水洗了手，悠闲的挤着手指，排出手套尖那一点空气“您如果担心，这部分我来吧。”

　　何琛无法反驳，只能默默把主刀的位置留给了他。“止血钳。”江桓摊开手掌。

　　“啪！”冰冷的器械，拍入了他的手心。

　　“带线。”

　　“线剪。”

　　“Ligasure”

　　江桓大刀阔斧，如入无人之境，很快便分下了被肿瘤咬的紧紧的结肠系膜，他的指尖灵巧的游离在血管和结缔组织之间，一道道结扎，牵引，宛若上下飞舞的蝴蝶，随着解剖的逐渐清晰，网膜右静脉，宛若一泓期盼许久的清泉，出现在了大家眼前。

　　“带线。”江桓的声音冷冰冰的，听不出一丝感情，他仿佛进入了自己的心流，周遭的一切都被屏蔽了，只有眼前血管纵横交错的世界。很快，幽门下血管也暴露了出来，解剖层次继续走深，网膜右动脉也显露在了视野之下，两道结扎，两道烧灼，当动脉断下的那一刻，他停了手。

　　宛如一曲宏大的交响乐戛然而止，何琛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在等什么？”

　　“横结肠血供没有问题。”江桓轻轻拍打着粉红的肠管，那里并没有任何黯淡的界限，“我保留了副右这一支，横结肠不必切了。”

　　何琛心里充满了感佩，江桓游离了整个幽门，却没有一支血管出血，能在切下系膜的同时完整地保留血供，更能见功底深厚。曾有人说，他一整台胃癌，出的血不过一块纱布，这个家伙，真的是把解剖刻在了脑子里啊……

　　正在他出神时，江桓已退下了手术台。“何主任，谢谢您，”他大喇喇地脱了手套，“我还有病人，先回去了。”语罢，他微微鞠了一躬，也不用护士帮忙，自己脱了手术袍，抛在回收车里，只听自动门嘎地一响，便消失在了大家的视野里。

　　手术室众人面面相觑，但因为何琛的存在，不敢有人言语。然而楼上的观摩室中，却是如同炸锅了一样的存在。实习生们窃窃私语，类如男神，好帅啊，之类的词不绝于耳，科室里年长的几名医生则持重的多，他们想说些什么，说江桓的倨傲，但是他的技术，确实也有倨傲的资本，“做的的确漂亮……”话到嘴边，只变成了这一句。

　　观摩室昏暗的角落里，坐着杨继长和楚瑜一对师徒，楚瑜目光炯炯，望着屏幕上的手术直播，只觉得血一阵一阵拍上了自己心头。杨继长却不以为意，“楚瑜啊，”他仿佛在电影院与身边人聊天一般，“34床昨天还是腹泻很多吗？”

　　“嗯。”楚瑜收回了发烫的目光，落回自己的鞋面上。

　　“他是什么肠内营养。”

　　“整蛋白。”

　　“负担太重了，换成水解蛋白吧。”

　　“好。”楚瑜站起身，抚平了裙子上的皱褶，推开门，消失在甬道的尽头。

　　楚瑜回到病房，便先去看了34床，34床是一位克罗恩病患者，早已久病成良医。等她一来，便把昨天一日排便的照片，在手机里一张一张划给她看。楚瑜心里苦笑，但还是接过来端详了一会。“楚医生，”病人问她，“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开刀？”

　　“等你急性期先控制住。”

　　“还有……”病人犹豫了一会，“楚医生，是你给我动手术吗？”

　　“不，杨教授给你主刀。”

　　病人听了，仿佛放下了心里的石头，释然地躺回了枕头上，楚瑜扯出一个微笑，交待了他的饮食宣教，又听病人絮絮叨叨地缠问了很久，一一解答后，才慢慢回了办公室。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也许大家都去观摩了那台手术吧，偌大的落地窗外，是青屏山绵亘的山峰，深秋时节，层林尽染，秋阳懒懒的洒下来，山外是碧蓝如洗的天空。“世人悲秋多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她冷不丁的想起这两句诗来，仿佛要给自己鼓气似的，然而不一刻，深深的落寞和无力还是裹挟了她的心，她拖了椅子在电脑前坐下，只将所有的思绪化成了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