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与蛇》苏二如墨

9、小孩

　　遮天离开了一个月，没有回来过。

　　十二渐渐觉得遮天之前可能是在哄他，有点儿消沉。

　　为什么消沉他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觉得遮天离开了，日子好像比从前更乏味一点。

　　要说哪里和从前不一样，大概就是他在山神山上的地位翻天覆地了。

　　只要走出屏障，四处都有大妖怪过来贴身护卫，屏障前时常还有山里小妖们的上供。

　　遮天将山神山七洞十三府的大妖们全都打趴下种了蛇契，妖界里又唯战力马首是瞻，就这么认了主。

　　遮天离开前说了得照拂十二，大妖们自然乖乖听话。

　　小七很有一种翻身做主的感觉，跟他一起出门时蹲在十二肩头，狐假虎威了一把。

　　但十二很难受，将背绷得笔直。

　　小七奇怪道：“十二你怎么了？”

　　十二竖耳听着身后隔了十数米的脚步声，浑身僵直。

　　那是负责接近山脚这一带照拂他的黄虎，十二来到这一带后黄虎就悄悄跟上了。

　　十二知道他没有恶意，但腿就是很想跑。

　　十二想，这大概就是十五岁前身为猎物的自觉。

　　很快，十二到达山脚。

　　山脚灵气微薄，没什么妖怪，黄虎先前也已经打点过，大概怕继续跟着会吓到他反而弄巧成拙，于是就离开了。

　　山脚有个小祠堂，说是祠堂，其实也只有半人高，用砖块按凡间正规祠堂仿着搭出来的，也有屋檐。檐下放了个香炉和两捆细细的线香，里边供着一尊什么神仙。

　　神仙也是简单拿几块石头堆的，石子分大小，大约地勾出人形。

　　祠堂通常是十二在打扫，且说来惭愧。里边供着的神仙就是他。

　　并非说十二是神仙，但供着的确实是他。

　　遮天之前也说过，山神山的名字有点意思。

　　山神山原本是座没名字的山头。山上妖怪很多，但没有山神。

　　是山脚百姓说山上有位热心的山神，一传十十传百，后来山就叫做山神山了。

　　而这位被人误传的山神，就是十二。

　　妖开智化形是为了历劫飞升，平常的任务就是潜心修炼。或靠吸取日月精华，或靠和其他妖怪们打斗提升灵力。

　　搅乱人间秩序对修行百害无一利，还得多挨天劫，因而其实并没有多少妖闲得去招惹人。

　　山上虽有妖怪，但人进山讨生活也不会受阻。

　　有一回十二出门干农活的时候，碰到一位在山脚为重病孩子祈福的农人。

　　农人舐犊情深，日日都在同一个地方祈福，但孩子的病并不见好。

　　因为此地并无神灵。

　　十二知道山上有凡人进不了的洞穴，也知道里边有治病的药，他进去采了一些，在农人来前放到他平日站着的地方。

　　灵药和普通草药长得很不一样，农人将信将疑地带回，拼死一搏，治好了孩子。

　　后来农人就给他立了祠。

　　之后也有很多凡人来求药祈福，大多数十二都听不见，山脚凡人就按照去一些灵山祈福的方式，将愿望写在纸上，叠成纸鹤放在贡台上。

　　十二时不时去取纸鹤，会将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压在纸鹤下等人来领。

　　再后来人们就给他贡香火，偶尔也贡些米面瓜果。

　　有时十二需要一些山上弄不到的东西，也会写在纸上，请凡人们当作贡品送给他。

　　他要针线、碗筷、锅，等等。都是不贵的东西。

　　凡人们想着这位山神真接地气，于是通常十二要什么，他们就供什么。

　　因为被遮天拘了一段时间，十二先前有点还有点担心祠堂会被纸鹤堆满。

　　遮天离开后第二日他就赶到山脚看祠堂。

　　但也还好，因为才开春不久。前段时间大雪封山，没什么人上得来。十二只拿到了一个纸鹤，是求一味比较罕见的药。他也没在山里见过，找了好几天依然没找见。

　　十二开始有一点担心，他觉得这座祠堂没准会被拆掉。

　　今天到山脚一看，还好，祠堂还在。

　　不仅祠堂在，祠堂跟前还站着个七八岁的小孩。

　　小孩粉雕玉琢的，站在祠堂跟前盯着祠里供着的石像看。他穿一身绫罗，披着件大红色的斗篷，不像山脚的住民。

　　十二看了看，分辨出小孩是个男孩儿。

　　小七捧着对前爪，道：“大户人家的孩子吧。大概是来山里观光，走丢了。”

　　十二和凡人的形容无异，对方又只是个孩子，他放心地走过去，温声问道：“小朋友，你和家里人走丢了吗？”

　　小孩有点迷茫的样子，没说是不是。最后撅着嘴说：“哥哥我饿。”

　　他是个小孩，声音软乎乎的，很爱撒娇的样子。

　　撒娇直击十二的灵魂。

　　十二在贡台上翻了翻，还有之前贡上的馒头，有点硬，落了点儿香灰。

　　他拿出馒头，将表面一层皮撕掉。不知道小少爷愿不愿意吃，稍微问了下他的意见。

　　“只有这个了，你要不要先吃下垫垫肚子？”

　　小孩垂头看十二手里的馒头，又抬头望进十二的眼睛，问说：“给我的吗？”

　　十二点了点头。

　　小孩笑起来，拿了馒头慢慢咬。

　　十二欣慰地看着，也跟着笑起来。

　　小七挠挠他的脸：“喂，十二你冷静点。”

　　“嗯？”

　　“看看你的手！”

　　十二低头看，他手上还捏着方才那个馒头。

　　和小孩现在拿在手里吃的那个一模一样，只差了他才咬的那一口。

　　小七严肃道：“他不是人。”

　　小孩已经死了。

　　众生八相，神仙妖魔人兽鬼灵。

　　人和七相都殊途，但其余七相并没有明显界限。

　　因此身为妖的十二能看见身为鬼的小孩儿，并没有什么奇怪。

　　人死成鬼，但鬼在人世待不长，不过死后头七天。那七天里，鬼能吃的东西就是家人亲朋摆在灵前的瓜果，能拿的就是别人烧给他的纸钱。

　　如果没有人为他设灵烧纸，那么大概率鬼就要饿肚子。

　　即使哪里有别的食物也吃不了，除非别人说明这是给他的。

　　所以小孩拿馒头前才问十二，是不是给他的。十二说了是，他才能拿。

　　即使拿了，拿的也不是真正的那个馒头。

　　小孩不客气地坐在祠堂的贡台上啃馒头，十二看他的吃相，觉得他应当出身高贵。

　　但为什么死后反倒无人供奉？难道是才死？

　　小七猜测：“会不会是一家人来山里观光，结果他突然掉进山崖了？”

　　十二点头：“这样确实说得通。”

　　小七怕他又给自己惹麻烦，催他走：“今天没有纸鹤，我们回去吧。”

　　“再等等，看看有没有人来找他。”

　　十二站在祠堂边陪了他一会，并没有发现山里有什么凡人在哭喊找人。

　　小孩吃完馒头后就垂腿坐在贡台上，望着山脚下一片青绿的农田，怔怔道：“什么时候会下雪呢？”

　　十二道：“刚下完很久的雪，冬天过去了。下一次还要很久吧。”

　　小孩略显落寞地眨了眨眼：“这样啊。”

　　十二一直陪他等到了中午，没有来找小孩的人。他想到小八还在家里等，便和小孩告别：“我该回去了，家里有小朋友等我回去做饭。”

　　小孩冲他摆摆手：“那再见啦！”

　　转眼，他又补充说：“没有人给我做饭，我都已经饿了好久了。”

　　十二心中一紧，小七觉得要坏事，立刻伸爪子去堵他的嘴。

　　晚了。

　　十二弯着腰柔声说：“那你要不要先跟我回家，我给你做饭。”

　　小孩眨了眨眼：“真的吗？”他跳下贡台，笑起来露出两个梨涡，“谢谢哥哥。”

　　小七心道这孩子装乖卖惨很有一手，十二怕是又进了坑，蹲在他肩头道：“我看这孩子不简单，你还是小心点。”

　　“上次你也是这么说遮天的。”

　　小七：“？难道我有说错？”

　　十二一想，确实全让小七说准了。

　　“再说了，你想想遮天走前都跟你说了什么，你还敢随便捡东西回去？”

　　十二摸了摸颈畔，那里有遮天种下的一个印子，淡淡的金色，约有小指长，很细，像条小蛇。遮天说如果他再乱捡东西要让他难受。

　　可是，遮天自己都没再回来过。

　　十二不再想这个事了，转头问乖乖跟在身后的小孩：“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想了一会：“我在家中行第一，家里人叫我小六。”

　　十二想，行第一叫小六，好奇怪。

　　小七却想，还好还好，差点跟我重名了。

　　十二的茅屋已经遥遥可见了，遮天留下的屏障近在眼前。小七心道这可是遮天留下的屏障，任小六是什么厉鬼，也一定会被隔在屏障外头。

　　小七蹲在十二肩膀上进了屏障，一扭头，小六竟然也若无其事穿过了屏障，还仰头朝他笑了笑。

　　！！？

　　操！

　　遮天这屏障只防活物的！

　　小六就这么轻轻松松登堂入室，小七心下发毛，总觉得后患无穷。

　　之后小六在茅屋里住了段时间。

　　他是孩子心性，整天没事就是吃喝睡，偶尔兴起就将小八当成只玩偶捏在手里玩。

　　小八傻乎乎的，任他捏着，腮边的肉被揪出长长一道。

　　小七没看见就算了，看见了立马就摇着大尾巴过去狠狠给小六脑门来一拳。

　　“你他妈把别人弟弟当什么呢？！”

　　小六揉了揉脑门，顺手也把小七抓起来，两手各抓一只松鼠，要他们打架。

　　小七扭头喊，“喂，那边那个老好人，你还管不管了？”

　　十二忙着手里的活，十分欣慰：“很热闹啊。”

　　小六突然好奇什么，抓着小七的腿把他倒吊起来，将他的大尾巴拨到后头。

　　小七：“？”

　　小六仔细观察：“公的母的？”

　　？？？我他妈！

　　小七揍了小六一顿，晚上一脸阴郁地要十二赶紧把小鬼送走。

　　小六已经在茅屋住了半月有余，依然没有人供奉烧纸，只能吃十二说明的‘给他的’的食物，也没有无常来带他。十二也觉得有点奇怪了。

　　他托着下巴自言自语：“什么情况下鬼才能在人世待这么久？”

　　小七听见了，道：“一般是执念或怨念太深成了厉鬼，从无常的链下挣脱出来了，强行留在人世。”

　　十二思索：“那果然还是执念太深了。”

　　“哈？”小七不可置信，跟着冷笑，“他有什么执念？天天除了吃就是睡的！”

　　十二示意小七看向窗边，“你听听。”

　　小七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小六乖乖坐在窗台上，扒着窗棂望向外头，看了很久，喃喃道：“什么时候会下雪呢？”

　　十二说：“他一直盼着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