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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入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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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格莱亚比绝大多数孩子更好带,她并不爱哭闹,甚至没有生过疾病。唯一的爱好就是闻来闻去。不知道更换了多少乳母,阿格莱亚终于不再需要喂奶,也就不再需要乳母。
本来埃瑞克想要再为她请一些老师,但是回想着那些恐惧的面孔就作罢。
她看起来并不像失去了视力的孩子,因为在她气味的世界里,所有的东西甚至比看到的还清楚。只要能把气味和名称对应,她就能准确地指出各种东西的位置。
她从来不被任何东西绊倒,也没有撞到过任何东西。
她从未表示出对看见任何东西的渴望,仿佛只要能够闻到东西就能够满足。
这让那些乳母们暗中思索着阿格莱亚通灵的传说,这个孩子难道是个灵媒吗?不需要看就能知道世界的样子!
埃瑞克不能理解她在气味上的天赋,就如同阿格莱亚不理解他的音乐世界一样。
每当埃瑞克试图教她唱些什么或是弹奏,阿格莱亚只是一直抽动着鼻子,不曾跟着哼歌甚至一直不曾说话。终于有一天阿格莱亚的迟钝让他开始烦躁,再加上他,一个遮挡容貌的怪人在上面的世界也麻烦不断,他总觉得人们在用异样的眼光指指点点;这些不如意混杂在一起,他把乐谱狠狠地撕碎了,摔在地上。但是在他发火完的一瞬间愧疚就如同鞭子一般猛烈地击中了他。
在他的眼前浮现出这些乳母对阿格莱亚的厌恶,也想到了那些看见他容貌的人对他的厌恶,这两种厌恶混合在一起,如今他居然也要这样对一个无罪的生命吗?他这样做,和他们又有何区别?
他愧疚着对阿格莱亚道歉。
虽然女孩不像是受到惊吓,但是他还是带有歉意地抚摸着阿格莱亚的头,然后独自整理起乐谱来。翻动的纸张带来微弱的风,风里带着的是什么呢?阿格莱亚抽动着鼻子,说出了她的第一句话:“纸。”
随后一系列名词从她嘴里流出来,有些不乏是复杂的词汇。
“干的纸、墨水、钢笔、钢琴、椅子、棉花……”
最后她的鼻子抽了抽,面向埃瑞克:
“丝绸、湿的土、塑料、什么,什么。”
她意识到她所听到或所学习的词汇难以与她所闻一一对应,那是什么呢?那是非常丰富的气味,有一点点硫磺,像是魔鬼,有哀伤的眼泪、野兽的鬃毛、河水中腐烂的植被,诸如此类,然后她突然想到了这个气味混合而成的是:
“埃瑞克!”
埃瑞克惊喜于她突然的开窍,殊不知正常小孩的第一次开口学说话绝不是这样。但是毫无经验的他却一点察觉都没有。他只是轻轻抱起她,回应着:“是的,我就是埃瑞克。”
她把头埋进这个男人的气息中良久,一动不动。
良久,她才抬起头来。埃瑞克猜测她是想要闻别的味道,于是笑了起来,“刚好,今天带你去一个新鲜地方。”
她闻到了门的味道,又闻到了马,还有马车的气味。这些超出人类可以辨别范畴的气味她都能收入囊中,而人类所能闻到的气息就更不用说了。
她猜测着,想象着,感受着,由复杂气味构成的一个建筑的立体图画出现了,那个词语是什么呢?
“歌剧院。”她说。
埃瑞克看着她无神的眼睛,抚摸着她的头,说道,“是的,歌剧院。”
随后他想到什么,又补充道:“下面。”
俗世的气味、大量繁杂的,人类的气味在渐渐褪去;干净的、纯粹的气息扑面而来。她闻出有着一片湖泊,在湖泊的旁边有着埃瑞克的味道。
“好闻。”她说。她喜欢埃瑞克的味道。埃瑞克此时还不知道,好闻是阿格莱亚对于世间一切最高级别的也是唯一的赞誉。
埃瑞克只是知道大部分人类应该是不会喜欢地下的气味,他本来担心嗅觉灵敏的阿格莱亚会讨厌那里,却没想到她说出这样的话。这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在逃避,而是在升华。他不是因为他人的厌恶而躲起来的,而是自愿接受黑夜王座的加冕。
“你会喜欢那里的。那里没有什么讨厌的人,只有我们两个,被世俗所厌恶的怪胎。那里是永夜的国度。”
“我修建了这里,阿格莱亚。“埃瑞克情绪逐渐激动起来,他张开双臂一展歌喉:
“夜色翻腾,点亮心之光;
黑暗骚动,唤醒着想象;
静静无声,感官卸下武装;
缓缓轻柔,黑夜展露华裳;
抓紧它,感受它,小心而慌张;
将你的脸庞移离白昼灿烂的光芒;
将你的思绪远离冷漠无情的感伤;
聆听夜之音乐的篇章;
闭上双眼,臣服于你最深沉的幻想;
涤净你过往生活的思想;
闭上双眼,让灵魂驰骋翱翔;
你将宛如重获新生一样”
与他丑陋的面容、怪异的脾气不同,上天把一切有愧于他的东西在他的歌声里加倍奉还了。这是一种天籁之音。这个被天使和恶魔分别亲吻过的黑夜之子肆意地亲吻着夜色、拥抱着黑夜,他就这样仰着头尽情地唱着,在这地下堡垒里,在那只属于他的世界里,他是自由的。当他开口歌唱时,黑夜都为之柔和。
阿格莱亚闻到空气中小小的震动,这是不可思议的,也难以理解的:她天赋的嗅觉竟然能感受到这种不同寻常的气味分布。
她猛然知道了这种气味的名字:音乐。
“歌。”她说道。
她重复着这个单词。
“歌。”
她被这种气味包裹了,这一刻她意识到这种气味也是埃瑞克的一部分。
气味是可以制造出来的?她想着。埃瑞克可以制造,那么她也可以。
于是她尝试性得开口,想要制造这种奇妙的气味。她感受着空气中的水珠,排布着他们的旋律。于是她也开始唱了,虽然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童稚的声音浑然天成,与埃瑞克的声音合二为一。她只去模仿那些气味,因为还有好多词语她不明白。但在埃瑞克的耳中,这却与他夜的华章如出一辙。
他们的歌声,或者按照阿格莱亚的说法是气味,在无人知晓的地下飘荡着,穿过湖面,抵达了暗夜的帝国,永夜的国度。
埃瑞克看向阿格莱亚的眼睛。那是一双漆黑的,没有一丝神采的眼睛,他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他自己丑陋的脸,看见了那张丑陋的脸上可怕但美好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