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引》岳子叶

5、第四章 怡娘

　　慕容冲着实有些头疼。
　　他明明记得，汉家的女子不似氐族姑娘，向来矜持。可是白蒹葭自从那天酒醒之后，却特别大胆。缠得慕容冲恨不得把泰宁城的烂摊子扔给乌陟直接去平阳。
　　都说好女怕缠郎。慕容冲自觉算不上什么好男，却遇上了白蒹葭这个缠女。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一般的汉家姑娘，又怎么会穿着一身男装不远千里从新丰县跑到泰宁城，更不会在外面喝的酩酊大醉直接往男人怀里撞。可惜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慕容冲已经被白蒹葭堵在了“风月小巷”的街头。
　　说起这个“风月小巷”，并不是什么具体的街道名称，不过是因为此处琴楼舞馆集聚，说好听了是文人雅士的风月场所，说难听了就是青楼聚集地。
　　白蒹葭坐在“风月小巷”的牌楼下，右手拎着一瓶酒，左手摇着一把折扇，在四月夜晚的冷风里，坐姿特爷们。
　　慕容冲就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此刻居然还莫名其妙升起了一丝愧疚感。他扶着额头思考了一会儿，实在想不明白是为什么，觉得自己大概是被白蒹葭搞得有点神经质了。于是那一抹悄悄冒头的愧疚感瞬间被恼怒代替，连带着似乎连胆子都肥了三圈。当然，这事慕容冲在秦宫时干的很熟，所谓“理不直气也壮”。“白蒹葭，这是青楼！”
　　“不是叫风月小巷吗，我来听琴。”白蒹葭笑得见牙不见眼，眼里的光似乎能与星光映衬。她收了折扇起身，随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随后，将手中的酒瓶递给了慕容冲。“我路上买的。这家的酒特别香。”
　　慕容冲犹豫了一下，接过了白蒹葭手里的酒瓶，欲盖弥彰道，“我路过，回客栈吧。”
　　“不进去瞅瞅吗？”白蒹葭见慕容冲作势离开，有些不舍。
　　慕容冲一手拎着白蒹葭递上来的酒瓶子，一手背在身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在乌陟看来颇有一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青楼这种存在，对于慕容冲来说其实是有些陌生的。毕竟出生皇室的皇子从小被寄予厚望，谁也不敢带着涉世未深的少年去青楼那种烟花之地。进入秦宫后，以慕容冲的身份，更是不可能。
　　不过也有例外。
　　那时慕容冲刚进宫不久，整个人有些阴郁，整日躲在房间里发呆。直到有一天，身边伺候的宫人大概是得了苻坚的死命令，非要带着他出去走走。慕容冲被一群宫人跪得心烦意乱，最终拗不过出了门。
　　那时，他第一次见到了苻时，秦国的小皇子，与当年他在燕国的身份相当。不过与慕容冲不一样的是，苻时没有被寄予多大的希望，也没有表现出多么精彩绝艳。他就像普通养尊处优的小孩儿一样，单纯地没有任何城府。
　　小孩儿大概从来没有见过同龄人，见到慕容冲就很开心，天天缠着慕容冲玩。时间久了，慕容冲竟被缠得心情好了些，阴郁的气质一扫而光。连带着苻坚也多了许多笑容。
　　有一次苻时见慕容冲烦闷，便偷偷拿了苻坚的令牌带着慕容冲出了宫。两个半大的少年吃遍了一整条街后，被青楼那些风雅的名称误导，直接闯进了盘丝洞。苻坚心急火燎地翻遍了大半个长安城之后，在青楼里找到了喝的半醉两个小孩儿。
　　“郎君……”乌陟喑哑的嗓音在四月的夜里听来有些阴森，慕容冲脚步一顿，疑惑地看了一眼乌陟，青衣丑汉此刻似笑非笑欲言又止。
　　也幸亏慕容冲与乌陟极其熟悉，才能从他被狰狞的疤痕遮盖的脸上分辨出“似笑非笑”与“欲言又止”两个表情。随后他蓦然想起，他们此次并不是来寻欢作乐的。
　　“你们不必跟着我，我回客栈。”慕容出摆出一个“我懂”的表情，对乌陟及一干护卫说道。
　　“我晚些回去。”闻言，乌陟似有所觉，直接冲入身后的灯火通明。
　　跟着慕容冲的几个护卫蠢蠢欲动，不过最终一咬牙，依旧跟在慕容冲身后。
　　“你那个护卫有点不称职啊。”白蒹葭依旧摇着她的折扇，一副翩翩君子样。
　　“你何必一直跟着我。”
　　“那日你帮了我，我不能看着你误入歧途。”白蒹葭笑嘻嘻地，嗓音清脆地与这个夜色格格不入。
　　乌陟回来之时，街上的更夫已经敲了三下。乌陟从慕容冲的窗口偷偷进入，见自家郎君正坐在桌边发呆。衣服头发整整齐齐，与去风月小巷时并无二致。
　　“郎君。”
　　慕容冲被忽如其来的沙哑声音惊醒，青衣丑汉正垂手立在一旁，看他的眼神里略微透着担心。
　　乌陟身旁站着一名妇人。穿着轻柔艳丽的汉服，外面罩着的素色长衫大概是走得匆忙随意披在身上的，素色外罩挤得内里的汉服楚楚可怜。
　　“老身见过殿下。”妇人是跟着乌陟翻窗进来的。燕国的女子大多会些拳脚功夫，翻个窗自然也不在话下。
　　慕容冲似乎是被妇人惊着了，整个人一震，随后有些不可抑止地颤抖。慕容冲忽然觉得口渴，有些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阴暗翻江倒海一般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见燕国旧人的准备，直到此时才发现他高估了自己那颗脆弱不堪的心脏。妇人风姿绰约，脸上尚未来得及卸下的浓妆如同一张精致的画皮，慕容冲仿佛看见了自己，两个披着画皮的人正准备当着彼此的面暴露出皮下掩藏的腐烂骨肉。然而，他还没有准备好。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皮画地更精致些，便要在此刻赤裸裸地剥下来。
　　慕容冲想要到一杯水，压一压心口翻腾的不安与心悸，却发现自己的骨肉早已烂透，支撑不住一只小小的杯子。妇人叹息一声，接过慕容冲手中的茶壶，替他倒满水，动作自然地似乎做了无数次。
　　放了大半夜，茶水早已凉透，在四月的夜里透着刺骨的寒冷。慕容冲急不可耐地灌下一杯水，才恍然找回了已经缩到不知到了何处的心神。
　　“奶娘。”他声音颤抖，那空灵之音显得孤寂而可怜。“你怎么来了？”
　　“老身不放心殿下，来看看殿下。见到殿下安好，老身便安心了。”怡娘嘴角含着笑，眼中却忽然擒了泪。她是邺城的普通妇人，慕容冲出生时，她的孩子正好夭折。她成了慕容冲的奶娘，从一个普通的妇人成了燕宫里的女人。她和所有燕国人一样，相信所谓的“凤凰降世”。可是更多的，她将她满身发不出去的爱都给了那个咿咿呀呀的孩子。是不是凤凰于她而言并不重要，刚出生的慕容冲和其他孩子一样，小小软软的，将她满腔的悲伤化得一干二净。她看着慕容冲咿呀学语，看着他拿剑学字，看着邺城城破时少年挺立的身姿。她在意的从来就不是燕国，只有那个奶声奶气喊她奶娘的孩子。
　　“燕国已经不在了，又哪里来的殿下。”慕容冲起身扶了怡娘坐下，“日后，要辛苦奶娘了。”
　　“燕国，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为此我们不惜一切。与郎君相比，老身又算的了什么。”怡娘掩藏在浓妆下的面容堪称慈祥，她顺着慕容冲的话，改了称呼。
　　当年的普通妇女，如今成了泰宁城风月小巷一家琴馆的主人。引来送往成了她的日常。可是只要一想到那个身陷秦宫的少年，胸中便含了满腔的愤怒与悲伤。
　　“郎君多保重。”怡娘并未多呆，只与慕容冲简单说了几句便离开了。见他安好，便已满足。回家的这条路充满了荆棘，怡娘不介意冲在他前面，用她的血肉之躯为他开辟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