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引》岳子叶

4、第三章 梁琛

　　长安，秦国都城，天子脚下。
　　长安城的街头似乎汇集了整个秦国的皇亲贵胄与文人雅士。
　　这日，长安城东门处来了一名书生。此人眉清目秀文文弱弱，一身落魄的书生装，袖口领口甚至还打着补丁。身后的书篓倒是装满了卷轴，码得整整齐齐。
　　书生在角落里支起个摊位，将书篓中的卷轴一卷卷拿出来，小心翼翼摊在摊位上。卷轴上有诗有画、有山有水。随后，书生又从书篓中拿出一本书，坐在一边顾自看起来，也不管来来往往的人群是否在他摊位前驻足。
　　此人唤作梁琛，已在此处支摊月余。每次到了便自顾自看书，既不吆喝也不招呼客人。一个多月下来，堪堪卖出两幅画。周围的商贩起初还劝过他，后来便也随他去了。
　　这日，梁琛的画摊前来了一名中年男子，此人身姿俊伟气度不凡，却又极其儒雅，眉间一道竖纹大约是时常皱着眉头而形成的。周围商贩见此，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言语。在长安城中，或许会有人不认识当今天王陛下苻坚，但却绝不会有人不认识丞相王猛。
　　说起王猛，也是一段传奇。
　　王猛本是汉人，幼年时颠沛流离家贫如洗。后来经秦国尚书吕婆楼力荐，与当时的秦王侄子苻坚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后来更是帮助助苻坚登基称帝，从此平步青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王猛助苻坚内平政事、外统北方各族。苻坚曾经坦言“若无景略之雄才，则无秦国之今日”。
　　这位王丞相在秦国贤名与凶名并存，即便是苻坚都对其敬重有加。
　　随着王猛驻足画摊前，梁琛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本，准备招待客人。只是他辅一起身，却见王猛正专注看着一幅画，眉间闪过一丝不悦，随后却又微微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微笑。仅一瞬间，梁琛便恢复了他惯有的样子，小民的恭谨与士子的骄傲完美展现在他脸上。
　　梁琛放下书本恭敬道，“不知丞相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你这书生倒是有趣。要么好好卖画要么好好读书。一边卖画一边读书是为何？”王猛头也未抬，欣赏着手中的画作，认真而专注。画中描绘的是一场攻城战，战火纷飞尸骨遍野，透过画卷王猛都能感受到画中人的绝望与无助。画面的右上角是一座城墙，摇摇欲坠。然而，城墙上的银甲将军却是顶天立地，一人一枪仿佛能护住全部。寥寥几笔，却让人充满了希望。画上“岂曰无衣”四字，力透纸背。
　　隔着画卷，王猛似乎看到了当年攻占邺城的时刻。征战数十年，王猛从来没有以第三者的眼光看过一场战争。如今透过画卷，他却看到了战火中绝望与希望碰撞而出的悲悯。
　　“卖画是为生计。读书是为喜好。若不卖画，学生无法活；若不读书，学生无法生。两相比较，缺一不可。”
　　“你若有大才，何不献于国。”王猛放下手中的画，看着梁琛，目光灼灼。
　　梁琛亦不示弱，不卑不亢道，“一笔一划之间，皆是大才。我心悦即可。”
　　王猛听闻，眉间的竖纹似乎都展开了一点，“既然如此。我给你山河供你作画，你可愿做我幕僚。”
　　梁琛听闻此话，低头沉思了许久。连旁边的商贩都急得想踢他两脚。
　　王猛也不言语，静静看着梁琛，眉间的竖纹愈发深沉，让人觉得，若梁琛敢说一个“不”字，他便会提刀杀人。毕竟谁都知道，这位秦国的丞相可不是一位单纯的书生。他的手中亦是白骨累累。
　　许久，梁琛深吸一口气，“学生读书，是因为爱书。书读的多了，便想要报国。可惜，夙愿未尝，国便已亡故。如今学生虽已属秦国，但依然无法忘怀旧国。”
　　“那你可知，如今连慕容氏都已经是秦国的臣属，何来旧国一说。”王猛语气看不出喜怒。
　　“那么，丞相可敢向学生保证。终有一日，燕人也能像秦人一般生活，真正不分你我。”梁琛直视着王猛，毫不畏缩。“若真如此，报秦国便如同报旧国，学生得偿夙愿，此生无悔。”
　　王猛听得此话，眼中笑意驱散了阴霾。“我也等着这一天，等着秦国统一北方，北部各族不分你我。”
　　听得此言，梁琛眼中虽然依旧有些戒备，却终究是带上了一丝笑意。
　　“学生梁思成，见过丞相。”梁琛对着王猛行了一礼。随后，也不等王猛言语，开始拾掇他的画摊。
　　王猛耐心等在一边，等着梁琛将所有画卷小心翼翼地装进书篓，随后又将他那本书也放得平平整整。
　　王猛在一边看的侥有兴致。这个书生，就像天底下大多数士子，一边骄傲着一边固执着。但是，王猛从梁琛的眼睛里看到了野心。他并不排斥野心勃勃的士子，唯有所求，才能所用。
　　王猛已经关注梁琛很久了，一看到梁琛，他就想起了以前的自己。一本书，无论身在闹市还是山野，就能让他们不问世事。可是，唯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并非真的不问世事，不过是在等待一些东西。当年的王猛是在等待明主降世。而如今的梁琛，也在等待那个能助他实现野心的人。
　　梁琛的野心是什么？唯有梁琛自己知道，不过是他的一颗士子之心罢了。
　　梁琛背着装满画卷的书篓，一步步跟着王猛，踏上了他的士子之路。
　　梁琛是燕国人，就住在邺城外的村庄中。秦军来临之时，他跟着村里的青壮年逃进了邺城。他记得那日，燕国的少年大司马一身铠甲，带着燕国最后的军人守在邺城城门口。梁琛是读书人，所以他比村里人都要清楚，即使逃进了邺城也逃不过亡国的下场。燕国大将军的叛国，瞬间将金戈铁马的燕国弄得一团糟糕。皇室软弱、大司马年幼，燕国摇摇欲坠。
　　可那时，梁琛和所有燕国人一样。他信了。他相信年幼的大司马会带给他们希望。至少，直到邺城城破，慕容冲都没有让他失望过。少年一人一枪，守住了燕国人最后的希望。
　　王猛看的那副画，是梁琛所见，那是当时他心中的绝望与希望。
　　邺城陷落，他们像奴隶一样被驱赶着前往长安。他是读书人，志在报国。可是瞬间所有的希望全部破灭。梁琛一身的士子傲骨在迁移途中寸寸破灭。活在秦国，“燕国人”这个标签将他们这些普通民众压得踹不过气。
　　随后，他便听到了那首童谣。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清河出凤凰，辗转君王侧。
　　希望破灭后，曾经的绝望便无限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