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一念善恶 ...

  •   几人走进装饰得十分华丽的绣阁,门外的侍从轻轻掩上檀木大门,于是纷乱的呱噪全部消失了,连一丝杂音都听不见。屋内锦帐流苏,烟罗般的罗帐层层叠叠,如云似雾。桌几琴台,布置得清丽绝俗。
      玉染自顾盘膝坐到矮几之后,又含笑示意轻扬三人入座。那香奴却怎么也不坐,呆立半晌,突然直挺挺跪在玉染面前。
      玉染轻叹口气,柔声安慰道:“此刻只有我们几人,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只管说来便是,若能办到,在下必定为你做主。”
      香奴仍然不言不动地呆跪着,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风轻扬坐在几前,从侧面望去,她面上的轮廓,十分美丽,但此刻那一双如水的秋波中,却满含着凄楚哀怨之色。
      心里暗叹一声,不知该如何劝慰于她,却听得那少女终于低低开了口:“公子,今日之事,皆因奴家而起,任由公子处罚。”
      玉染莞尔一笑,顺手把玩着桌上的细瓷茶杯:“你若后悔卖身,只管离去便是,若是还不回卖身银两,便权当在下相送,你我两清罢了。”波回转处,调侃的看向原随云:“在下实在不敢妄当这逼良为娼的罪名。”
      原随云丝毫不以为意,满是清明的眼眸天真无邪的回瞪回去。
      这话一出,香奴却焦急起来,跪着上前几步,抓住玉染面前的桌几:“公子,香奴不走!香奴只求。。。。只求。。。。”语声若游丝,己若不问。
      “只求什么?”
      长久的静寂。这少女却突地转过头来,紧紧盯住风轻扬,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缓缓的,一字字道:“香奴但求将初夜卖于这位风公子,自此后再无他想,一心一意卖笑谋生!”
      这句话声音虽然低沉,却实在出乎三人意料之外,尤其是风轻扬,几乎觉得晴天响起了霹雳。
      “呵呵,好生猛的女子!”寂静片刻,还是原随云率先发出了嬉笑声,此人向来不知道怜悯为何物,尽管也觉得这女子必有冤屈,却并不妨碍自己借此取乐:“风大哥,你的魅力不小哦,居然有女人哭着喊着要。。。。。”
      刚说到这里,却发现风轻扬脸色铁青,目光炯炯盯住香奴,若有所思。不由得讪讪收声。
      玉染早瞧料出了三分门道,淡淡笑着:“香奴和这位公子是旧识?”
      香奴周身一颤,虽没有说话,面上的表情似是已经肯定了他的疑问。
      风轻扬对这少女实在是没有印象,但此刻见了她这种如痴如呆,但却哀怨无比的神色,心中亦不禁为之大感怆然,默默地起身走到她身侧,跪下去低声问道:“姑娘,我们认识么?你确定不是认错了人?”
      香奴周身一颤,一双秋波逐渐流露出倔强悲凉的光,缓缓在对方身上移动一遍:“五年前在盛京,有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家道中落,父亲病死了,连置办棺材的钱也拿不出。她走投无路,整日跪在街头,指望卖身葬父。。。。。。”
      风轻扬又为之一愣,努力回忆片刻,忽然恍悟,截口道:“我想起来了,你叫,你叫。。。。。”
      香奴含泪笑的冷清,默默摇头:“我就是那个被你施舍的女孩子,宁奴娇。你居然连名字都已经不记得了。。。。”语调凄婉,想来定已是伤心绝伦。
      原随云见风轻扬似已愣住,气氛一时僵持尴尬,连忙插进话来辩解:“我大哥平日最喜行侠仗义,所救之人无数,不记得你一个,却也算不得什么罪过罢!”
      香奴面容木然,也不理他,眼神逐渐变得颇为凌厉,直直的盯着风轻扬。
      风轻扬终于长叹一声,开了口:“那年冬日酷寒,你跪在雪中卖身葬父,只着薄衫,好不可怜。恰巧我路过,便为你葬父,又将身上所有一百两银票给了你,嘱你去投亲靠友,自讨生活 。”
      话音刚落,却听得啪的一声,那娇弱的女子竟然运起一掌,狠狠扇在风轻扬的脸上。这一掌着实出乎众人意料之外,便是一向呱噪的原随云也愣住了。
      风轻扬抚着自己的脸,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 姑娘何意?”
      香奴冷削的目光中,逐渐闪过眼泪的痕迹,仰天一阵冷笑,脸色变得煞白,缓缓道 :“风公子说得好生仁义!却为何不将这件事的下半阙说完?当日你替我葬父,奴家感激涕零,一心要追随服侍你。谁知你只拿出银票,瞩我自讨生活。试问,奴娇一届弱质女流,家人过世,亲友驱逐,连片瓦遮身之地都无。却让我往哪里去呢?百两银子虽多,总有用尽之时,到时候又该如何是好?这些苦衷,风公子怎会不懂?你明明知道,却故意略过不想,只怕有人拖累与你,只求脱身!”
      用手背擦了擦泪水:“你扔下银票仓皇而去,奴家在雪地里苦苦追了两天,你却始终狠心不见!直到体力不支,再也追不动了。。。。。”
      说到后来,哽咽愈烈,几乎泣不成声:“一年后,我用光了银子,便出去谋生,可是女子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又有什么地方能容我呢?只得去了一家大户做了三年婢女。劳作虽累,也能换得三餐。却不曾想,那大户是个食色之徒,一有机会便背着夫人调戏下女,夫人善妒,更是对我整日非打即骂,直到后来有一次,大户竟然。。。。我拼死反抗,逃了出来,怕他报复,盛京是呆不得了,于是一路乞讨,来到锦歌。。。。。”似乎承受不了太多回忆,身子逐渐下滑,瘫与地上。
      风轻扬见状呆了半响,面上不禁泛起一阵愧色,目光一阵黯然,沉声道:“你受苦了。盖因当时惹了些麻烦,一刻不敢在盛京逗留。是在下考虑不周,原该将你安置妥贴再走。这一巴掌,挨得不冤。”
      香奴置若罔闻的垂下眼帘,那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颗颗落在青砖上:“你可知这一路我是怎么挺过来的?若不是这素香楼香情姑娘相救,只怕早已枉死街头。。。。”她哭得凄切,风轻扬再次沉重地叹息一声,伸手轻拍那柔弱的肩头,颇有些怜惜抚慰之意。
      抽噎声中,玉染反而嘴角上弯,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只听“笃,笃,笃”三声轻响,是一直默然倾听的原随云手指关节击打案几的声音,哼了一声冷笑出口:“我以为自己就已经够自私了,未曾想你这女子比我自私百倍。不仅自私,还端得胡搅蛮缠,蛮不讲理。风大哥出手帮你,你不感激便也罢了,却怎能将自己此后的不幸都赖在风大哥身上?莫非大哥对每个萍水相逢帮助过的人,都要生养死葬,负责一生么?”
      慷慨说完,目光动处,突地看到坐在正位的玉染手持瓷杯,满脸戏谬,正含笑望着自己。
      心头有些被冒犯的着恼,沉下了脸夺声质询:“你笑什么?莫非我说的不对?”
      玉染不以为然的挑起修眉,唇角的弧线颇多玩味:“有些女子若是爱上了哪个男子,便会对他又嗔又怒,又喜又恼,毫无道理可讲。公子莫非不明白么?”
      一丝檀香烟自炉中缓缓升腾,将玉染的脸衬托的迷迷蒙蒙,嗤笑着点破玄机:“香奴姑娘是对风公子动了情呢。”
      “又嗔又怒,又喜又恼?”原随云半信半疑重复着他的话,满脸不解之色。他自认聪慧无双,也只看得出直爽俪娘对风轻扬的一往情深,却参不透这香奴百转千回的心思。
      风轻扬整个人顿时僵在当场,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无奈,思绪反复纠葛,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被人拆穿了心事,香奴反而缓和了脸色,泪痕已干,猛然抬头对上了风轻扬想要躲闪的眼:“他当日先救我,后弃我,说穿了,不过是私欲所趋为成全自己侠名。却怎会想到,这些年来我的心里对他且爱且恨,备受熬煎!”
      “,
      薄唇紧咬,冲着玉染端端正正磕下三个头去,一字字决绝道:“香奴投到素香楼,正值挂牌开瓜之际,风公子从天而降,安知不是冥冥之中,老天对我的垂怜?香奴心里是打定了主意卖身求生的,只盼在断情断爱之前,将清白身子给了心仪之人,也算是得偿夙愿,死而无憾了!”这番话掷地有声,不卑不亢,仿佛直接从心底里一个字一个字的喊出来似的,她豪不扭捏的高昂着头,苍白的脸上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仿佛讨论的并不是女子最注重的贞操,更完全抛弃了寻常女子的羞涩。
      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一出,就连一直微笑的玉染似也怔住了。
      而原随云先是冷冷的盯住香奴,忽然态度大变,击掌而笑,几乎要叫起好来:“万没料到,姑娘看似软弱,实则是位难得一遇的奇女子!
      “若是教寻常女子当着三个大男人做出如此论调,还不如让她死了的好!可知世人迂腐。只道此话寡廉鲜耻,乃□□娼妓之言。在下却觉得这话敢爱敢恨,快意恩仇,真真令人佩服!”站起来走到一语不发的风轻扬面前,拍肩朗声道:“香奴姑娘既如此说,大哥你意下如何?”
      他的话明褒暗贬,已然说得十分不堪。那女子却忍功了得,居然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置若罔闻。
      风轻扬也不理他,默然良久,才缓缓看着香奴道:“这又何必?玉公子说过,素香楼来去自由,你又何苦一门心思卖笑?若是无处可去,在下倒有几个信得过的朋友,比如我的这位小兄弟府上便极为富庶,你去了随意做些女工绣活,自可糊口。若不想去,还有别的去处可以安排。。。。。”
      他说话的时候,香奴一直跪在那里,动也不动,就像是突然间变得麻木了。听到这里,喃喃的重复了一遍,打断了他的话:“安排?别的去处?”忽然像被针蛰了一下,声音忽然变得很冷,忧郁的跟波也忽然变得利如刀锋,刺入风轻扬的眼底:“风公子,我只问你五年前一样的话,你能安排香奴追随伺候你么?”
      然而得到的结果,却不出所料。风轻扬只是在那绝望的注视下,默默地移开视线,回应的只有沉默。

      虽然早知如此,心却沉了下去,沉入了冰冷的湖底。香奴忧郁的眼波中,露出种说不出的悲伤和怨恨:“你想方设法,不过是不想要我罢了!奴家心意已决,既然不能做公子的良人,是否堕入风尘又有何两样?公子若是对宁奴娇还有一丝怜惜,便不要再为奴娇安排生计,只答应留宿一宿便是!”
      风轻扬洒脱半生,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即使剑指咽喉,却仍能洒脱而笑。可如今,却被一个柔弱女子逼到了最为无奈的境界,不能也不敢承受的厚重情意,让人觉得是那么束手无策,不知道如何是好,嘴角神经质的抽搐两下,几乎想夺路而逃。
      眼见两人一时僵持起来,原随云眸光闪烁,讥诮激将道:“大哥,人家女孩子都不顾羞耻说出来了,这种现成的美事你还考虑什么。。。。。”
      风轻扬正有无限火气无法发泄,听了这话,暴怒起来,一把打掉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休要胡言,当年相救,并不是要看她今日自甘堕落的!”
      这被逼急脱口而出的话很重,如同一道带刺的鞭子,狠狠抽打在香奴脸上。胸中也有一阵热血上涌,骤然站起身来,向门外奔去:“不错,我是个不要脸的女人,既然不能成全心意,身子给谁又有什么两样!不如去向金彪请罪,任他行事便是!”
      “你。。。。”风轻扬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着,青筋毕露。猛地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臂,只觉得自己周身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强自忍耐,压低声音道:“你闹够了没有?”
      香奴连嘴唇都已失却血色,边挣扎着想离开他的钳制,边冷冷道:“你既不要我,又何必多管闲事?”
      这时候,玉染很适时的叹了口气,温婉开口:“风公子不如听在下一言,如何?”
      风轻扬一手抓住香奴,将她推到榻上强行坐下,勉强稳了稳心神,冲玉染一揖:“公子请讲。”
      玉染微一抿唇,画眸凝视着二人,从容轻笑而谈:“香奴姑娘初来乍到,在下本对她毫无了解,然经过今日之事,却看得出她不同俗流,是位极端倔强,至情至性的女子。她既主意已定,任是你再怎么劝解,断然也不会回头。”
      略一停顿,目光移到风轻扬身上,凝视他良久,继续笑道:“到了这种局面,若公子还有怜悯之心,不如成全了她的心愿。即使日后沧海桑田,香奴的心中能始终保留一份满足。远胜于将女子最珍重的,奉与外头那些□□浪人糟蹋。”眼角微垂,悠悠叹息:“若真是连一点美好称心的回忆都留不住,依她的倔强性情,只怕活着便已是死人了。”
      用心端详着对方的神色,慢慢的接着道:“当年一念救人一命,无论是对是错,都种下因。而今日之果,依然在风公子的一念之间。”
      屋内顿时沉寂下来,空气仿佛也凝注了,静的只余呼吸相闻。
      香奴终于不可抑止的颤抖抽泣起来,指甲掐入掌心,鲜血淋漓。感受到血的湿润,她却一点也感受不到痛。
      风轻扬同样胸口如捶,整个心神仿佛都不存在,只余躯壳。
      时间的概念仿佛模糊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风轻扬哀戚的脸上,忽然又有了最不可思议的变化。是那种惯常的,不以为然的笑:“既然有美相邀,又怎忍辜负?”默默长长叹息,没有再开口,可是他的人已有了动作。
      他抱起宁奴娇,踢开门扉,大步而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