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第二十三章 匪我思存（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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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了几十年的桃花，仿若是要在这几天一并绽放。胤禟求婚不久，胤禩也向我求婚了。
胤禩的求婚颇为浪漫，而我却没有料到，这正是我日后痛彻心肺的开端……
那日是今夏最为炎热的一天，尽管房内用了冰，依然只觉闷热异常，让人烦躁难安。我便起意“游湖”——我是说在景园的人工湖内游泳。芷兰不放心，不顾暑热执意跟着我。我在湖内畅游，她便着人摇了画舫在左近，坐在船内看顾着我。
只因日晒难捱，我一味只在水底潜游，偶尔才冒头出来透口气。小半个时辰过去，我已尽兴，便想着上船休息并给芷兰一个“惊喜”。
从水底向上望去，她果然矮身向我伸出手来。我猛地窜出水面，含了满口的湖水一股脑的向她脸上喷去。我扶着船身笑的肆无忌惮，口内犹道：“可凉快么？”
芷兰并未答言，仍是向我伸出手来，只是这手……我将视线上移，不是芷兰，是胤禩。
我顿觉尴尬。他却不以为许，只微笑着伸手向我，声音极为温和：“上来。”
我迟疑一下，仍是将手交到他手里，微一借力便已爬上了船。我知道用“爬”这个字颇为不雅，可事实即是如此，我确为颇为不雅的“爬”上了船，且更为不雅的在船板上“趴”了片刻。至此，淑女形象尽毁。
游过泳的姐妹最能理解我：每每尽兴畅游之后，初上岸的那几分钟总是只觉浑身脱力，似乎胳膊腿儿都不是自己的。那感觉大概和宇航员回到地面初出舱门的感觉相类，可见在这一点上，两栖动物可比人类高明许多呢。
我这般狼狈，要是九阿哥在这里定会讥讽几句，若是被四贝勒瞧见了定逃不过被训斥的“厄运”，而十三则会一边笑一边一把将我抱起，而八贝勒胤禩么……他拿了早已备下的外裳裹住我，缓缓将我扶起，温和的说：“快去换过衣衫，虽是暑热，仍怕着凉。”
我闪身进了舱内，迅速脱下湿衣，换上早已备在那里的家常衣裳。我心跳得有些快。这画舫之上，除了艄公，似乎只有我和胤禩两个，芷兰和她的丫鬟不知去了哪里。胤禩就在外面，他是赤诚君子，我自然不担心他会偷看。可是一想到适才衣衫浸湿，曲线毕露，此时又只隔着一道薄薄的船板换衣，不觉已脸热心跳得很了。
他立在舱外凭栏远眺，画舫凉棚上的薄纱帷幔随着微风起舞，飘在他身侧，让我几欲以为他会随时驾云起去。
他向我招手，手向前一指，说道：“宛如，你看，就在那里，我要在那里建一个用上等大理石砌成的池塘，做你所说的‘游泳池’好不好？再把小汤山的温泉引过来，即使严冬，你也可以随时畅游，你说可好么？”
因着依旧有些尴尬，我并未用心听，只心不在焉的答了个“好”字。直到瞧见他眼中瞬间闪现出的光彩方才惊觉适才所言颇为不妥——“游泳池”为我而建？在景园？
我慌忙岔开话题，“贝勒爷，福晋去了哪里？”
“芷兰体弱，不耐暑热，微微有些中暑之状，已乘了小艇先回去了。临行前，再三叮嘱我在此盯着你，防你溺水。”说着剑眉微蹙，举手扶上我的辫梢，“头发未干，怎地就结了辫子，回头吹了风，头该痛了。”
“只怕在贝勒爷面前失仪……况且，宛如素昔体健，不会头痛。”我不着痕迹的伸手将发辫从他手中抽出，不想手却被他握住了。
“从今起不许再叫我贝勒爷，叫我胤禩，我喜欢你叫我胤禩。”
我懵了。浑似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浑身僵直，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怔怔的看着他握着我的手，怔怔的听着他的话……
他执起我的另一只手，一双手都被握在了他的掌心里。晶莹白皙，映在日光下甚至好似有些透明，这就是我保养得宜、不事生产的一双手。可是，胤禩显然并不这样认为。
“这就是不喜针凿，却会捧着《明史》细读的那双手么？”
“这就是不惜持剑染血，也要为我趋避来日争储嫌疑的那双手么？”
“这就是将与我相扶相携，共渡漫长人生的那双手么？”
他每说一句，便在我手上轻轻印上一个吻，先是手背，再是指尖，然后是掌心……他将我的呆滞当作了娇羞，当作了默许，款款说道：“从今起，我再也不会放开这双手了。”说着将我轻拥入怀。我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对这怀抱颇有一丝贪恋。上一次被他抱在怀里还是在……在江南，在水仙庵外，他留在耳畔的低语依旧能令我心跳不已——“宛如，别走。这一次我是不是能够留住你？”
如果可以，我只愿腻在他的怀抱里，直到年华老去，直到生死相隔。
鼻端隐隐的龙涎香令我遽然惊醒——我在想什么呢！眼前的人是胤禩啊，胤祥从不用熏香的。
我猛地推开他，后退两步，颤声道：“我们不可以这样！”
他踏上一步，怜惜的瞧着我，柔声问道：“为什么？是我吓到你了么？”
我有些慌乱，“因为……芷兰！因为芷兰！你忘记芷兰了吗？”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将芷兰扯了出来。当然，这才是最正当的理由。胤禩，你爱着的是芷兰啊。
他默然，缓缓转过头去。“胤禩，你已经有芷兰了，她那么爱你。”
他的声音轻轻的，仿佛从遥不可及的天际飘过来似的：“芷兰……她那么美，那么好，又天真又纯洁，就好像堕入凡间的仙子一般。我曾经以为拥有了她，我便会是这世间最幸福的男子。我如愿以偿，她成为了我的妻子，我发誓一辈子一心一意只爱她一个……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却渐渐发觉，那么美那么好的芷兰，我竟不再爱了。”
说到这里，他轻轻叹息了一声，望了一眼满脸愕然的我，缓缓续道：“九弟说，芷兰只是年少时的一个梦，早该醒了。而我，却用了差不多七年的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年少时以为，美貌与善良即是一个美好女子的全部，我不懂得，这些远远不足以维系一世的情爱。就像芷兰从不懂得，温柔与慈爱远远不是一个男子爱的全部，而只是爱的影子。她从不懂得，但愿她永远也不会懂，这样就永远也不会受到伤害了。”
胤禩变心了？他不再爱芷兰了？我不信。“胤禩，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真的相信你所说的话么？”
他温柔的一笑，手指轻轻抚过我鬓边的碎发，“在你心里，在所有人眼里，我应该是最幸福的那个人吧。曾经，我也这般想。只是，我以为芷兰是一本书，却未料到她实际上只是一副画。一副动也不动，只静静望着你的画。宛如，你懂得的，是么？”
我懂的。他是说，一本好书可以让人百看不厌、一生受益，一副再好的画却总有让人看倦的时候。
果然，他接下来的话证实了我的揣测。
“这些年，为了那个位子，我心神俱疲。每每下朝，只盼和人谈说一二，略略解颐……”他唇角扯出一丝苦笑，“我所说的大概是世上最没有意趣，最无聊的话吧，芷兰每每只会瞪着她美丽的眼睛，奇怪的看着我。连我说个笑话，她都听不懂。在我欢喜时，没有人与我同喜；在我悲伤时，没有人与我同悲；在我沮丧时，没有人安慰我；在我失望时，没有人鼓励我；在我骄傲时，没有人提醒我……芷兰只活在她小小的世界里。她的世界那样小，小的只能容下她自己。而我呢，似乎是个多余的人。来路漫漫，风霜雪雨，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即便日后万丈荣光又如何，终究少那么一个知心人。”
我轻声叹息，不禁心生怜悯，可怜的胤禩，可怜的芷兰。原来他们看似完美的婚姻背后，也有这样的不堪与苦痛。妻子抱怨丈夫的爱不及过往，丈夫则遗憾妻子不能知情解意。曾经，他爱她的美丽与纯真，她是他的白玫瑰。如今，白玫瑰却不再是床前明月光。到底是他要求的太多，还是她做的太少？到底是他变了心，还是他们的结合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芷兰她不通世事，你的心思她猜不到也是有的。她只是还没有长大……”
他的声音很是疲惫，“说来可笑，诺大一个八贝勒府竟是个丫头在管着的。成婚七年，看顾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我累了……年少时的梦，早已醒了。芷兰依然是芷兰，她是我的妻子，是我的亲人，她还在我心里。只是，不再爱了。”
我已禁不住泪凝于睫，世上最决绝、最残忍的话，莫过于此——不再爱了。情这个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捧起我的脸，用手指小心拂去我凝在腮边的泪滴，声音里满是柔情：“而你，宛如，你是什么时候住进我心里的呢？是你骂醒我，发令决断，相救芷兰的时候么？是你与宝儿嬉闹，如花笑颜惹人心动的时候么？是你甘冒大险，也要提点我勿要结党遭忌的时候么？是你勇敢果决，风姿飒爽，持剑杀人的时候么？我不知道。当我倏然惊觉心里有一个你的时候，你早已住在我心里很久了。久到我每每想起都会深恨自己没有早点知觉，让我们彼此蹉跎了这许多年。是什么蒙蔽了我的双眼，让我差点错失了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辜负了她的深情厚意。她没有绝世的美貌、显赫的家世，她却有一颗懂得爱，并且全心全意爱我的心。她会以我的欢乐而欢乐，以我的悲伤为悲伤，无论前途荆棘坎坷，她会与我荣辱与共！这一次，我再也不会错过了。宛如，嫁给我！”
他清俊的脸庞在我眼前渐渐变得模糊，五官渐渐隐去，只有那温润的唇还留在我的视线里……那唇角的弧度，多么像胤祥！若是，若是这绵绵的情话是他……心底懵然悸动，泪珠滚滚，唇边不禁浮起一丝苦笑。多么讽刺，多年前我也曾倾心爱慕过眼前这个男子，如今他向我倾诉衷肠，我心里想着念着的却是千里之外的另一个人。
我摇了摇头。
胤禩并未露惊讶意外之色，反而眼中爱意更浓，轻声问道：“你是为了芷兰，还是担心我信了张明德的鬼话，对你不是真心？我不会负了芷兰，将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皇后会是芷兰。宛如，你从不将这些放在心上，是不是？我们的孩子会承继我所拥有的一切。”他的眼睛烁然放光，“对，还有孩子！我们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我早说过，宛如你一定会是个好额娘……你和芷兰向来情同姐妹，我们的孩子也就是她的孩子。我们一起好好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我依旧会待她很好很好的，不让她知道……”
“不让她知道你爱上了我？”我缓缓摇头，“芷兰虽然单纯，但并不傻。她爱你，她早晚会知道的。而这，也并不是我拒绝你的理由。”
我伸手抚上他的手，从我脸侧移开，“胤禩，与这双手相牵偕老的人是芷兰，不是我。你爱我，不过是因为你以为我爱你。而我，心里却并没有你。”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愕然，脸上却依然保持着自信的微笑，“你说谎。”他说。他伸手入怀，取出一张装裱精美的素笺，“这就是你说谎的证据。字如其人，这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情意是作不得假的。”
是那年我替芷兰写给他的定情诗，“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等语。犹然如新的薛涛笺，只是边缘略有磨损，想是他时时翻看摩挲的缘故，可见他有多么爱惜。笺上芷兰印上的那个唇印已然褪色，让我不禁想起当日与她嬉闹欢笑的情形来，唇边便不觉浮上一丝笑意。
胤禩见我笑了，面上立现欢喜，手指点向我的鼻尖，笑道：“别诳我。你心里有我，你瞒不了人的。”
我敛了笑意，心里泛起一丝歉然，一丝怜悯，伸手轻轻的抚上他的面颊，柔声道：“当日我确曾爱慕过你。只是，事隔多年，早已时过境迁，柔情不再。如今，我关心你，也不过是为了彼此多年相交的情份，更是为了芷兰……姐夫，且请珍惜眼前人。”
骤闻我言，胤禩脸上遽然失落之色令人不忍卒睹。他握住我的手，声音竭力自持，“宛如，你说的是真的？你无心于我？”不等我答，他已复道：“你说的是真的。你从不是假意矜持，欲迎还拒的女子。”
他放下了我的手，缓缓背转身去，喟然叹道：“我终是错过你了。”
情不自禁，我从背后轻轻拥住他，“胤禩，别傻了。至少你没有错过芷兰。她爱你，终有一天她会学会如何去爱你。”
良久，他问：“你呢？宛如，什么样的人才能令你倾心相爱？”
一阵心悸难忍，我再也不想要什么“倾心相爱”！无爱无忧，无爱无怖。我深吸口气，违心道：“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上对的人。”
他却似触动心弦，眼光悠远，叹道：“不错。我遇见了你，却没有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
……
画舫慢慢靠岸，他的背影有一丝落寞。“胤禩，一定要争么？”
我还是不甘心，纵使我对他早已没有了爱意，我却做不到看着曾说爱我的人渐陷深渊，而无动于衷。
他淡淡的笑：“那是我一生的梦想。”停了停，他的眼睛里流露出的自信闪着迷人的光彩，“我想不出我不会赢的理由。”
是啊，若非预先知道历史，我定然也想不出他失败的理由。那么多的皇子，却独独他有那么多的朝臣、宗室支持。老谋深算的佟国维，久历宦海的马齐，心狠手辣的阿尔松阿，博学多才的王鸿绪，还有巴珲岱、鄂伦岱、鄂飞，加上阿灵阿，六个位高权重的领侍卫内大臣里面，八爷党就占了四个。这绝不是仅靠拉拢、逢迎就做得到的。他有治世之才，举朝公认，他有资格做未来的国君。
但他终究是输了。除了命运的安排，还因为……
“胤禩，你若要争，就要够果决，够狠辣。”
遇事优柔寡断，心存妇人之仁，就是他最大的弱点！
他紧抿了唇，眼神却是异样的温柔，“这也正是我爱你的理由。”他说。
我心下略动，不由也生出一丝遗憾。他已转身欲行，我叫住他，“胤禩，你不会信张明德关于你的预言，是不是？”
他淡然一笑，“我信与不信，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信……他们都信。”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第二十三章 匪我思存（六）
